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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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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闖出了鬼魅橫行的長沙城。黃公俊和他的從者王阿虎,都感到痛快、高興。打發了別個轎夫回城之後(阿虎假裝腿痛,說走不了;轎子另雇一個人抬進去的),他們站在城外的土山上。 茫茫的荒郊,亂塚不平的突起於地面。野草已顯得有點焦黃色,遠樹如哨兵般的零落的站著。 遠遠的長沙城,長蛇似的被籠罩在將午的太陽光中。城中的高塔,孤寂的聳在天空。幾縷白雲,懶懶的馳過塔尖旁。 靜寂、荒涼、嚴肅。 公俊半晌不語,頭微側著,若有所思。 「黃先生。到底向哪裡走呢?」 公俊從默思裡醒過來。 茫茫的荒原,他們向哪裡去呢?長沙城是闖出來了,但要向南去麼?迎著太平軍的來路而去麼?還是等候在這裡? 「但你和他們別了的時候,有沒有通知你接頭的地方,阿虎哥?」 若從夢中醒來,阿虎失聲說:「該死,該死,我簡直鬧得昏了!」用拳敲打自己的頭,「麻皮說過的,城裡是他家,現在自然是被破獲了,沒法想;城外,說是周家店,找周老三。那胖胖的老闆。」 「得先去找他才有辦法。」 周家店在南門外三裡的一個鎮上,是向南去的過往必由之路,他們便向南門走。 幾隻燕子斜飛的掠過他們的頭上,太陽光暖洋洋的曬著,已沒有盛夏的威力了。 過了一道河。河水被太陽射得金光閃爍,若千萬金色的魚鱗在閃動。 遠遠的河面上,有帆影出現,但像剪貼在天邊的藍紙上似的。不動一步,潔白巧致得可愛。 陳麻皮恰在這店裡。他見阿虎導了一位穿長衫的人來,嚇得一跳。 「你該認得我,陳哥。」公俊笑著說。 「阿呀,我說是誰呢?是黃先生!快請進來,快請進來!您老怎樣會和阿虎哥走在一道了?」 公俊笑了笑,「如今是走在一道了。」 麻皮,那好漢,有點惶惑。他是尊重公俊的,看他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架子,能夠瞭解粗人窮人的心情,也輕財好施。但他以為,讀書人總歸是走在他們自己那條道上的,和自己是不同的,永不曾想到他是會在這一邊的。而且,太平軍的來人,吳子揮,也再三的對他說道:「凡讀書人都是妖。他們都是在滿妖的一邊的,得仔細的提防著。」他在城裡時,打聽得曾氏正在招練鄉勇,預備和太平軍打,這更堅了「凡讀書人都是妖」的信念。 難道黃公俊是和阿虎偶然的同道走著的麼?他到這裡來有什麼事?阿虎也太粗心,怎麼把他引上門來? 但阿虎朗朗的說道:「麻皮哥,快活,快活!黃先生與我們是一道兒了!」 麻皮還有些糊塗。 「不用疑心。我明白你們都當我是外人,但我能夠剖出心來給你們看,我是在太平軍的一邊的!」 於是他便滔滔的說著自己的故事和意念,麻皮且聽且點頭。 他喜歡得跳了起來,忘了形,雙手握著公俊的瘦小的手,搖撼著,叫道:「我的爺,這真是想不到的!唉!早不說個明白!要是您老早點和我們說個明白。城裡的事也不會糟到這樣。如今是城裡的人個個都奔散了,一時集不攏,還有給妖賊斫了的。」 「讀書人也不見得便都賣身給妖,聽說,太平軍見了讀書人便殺,有這事麼?」 「沒有的話!不過太平王見得讀書人靠不住,吩咐多多提防著罷了。」 「掘墓燒祠堂的事呢?」 「那也是說謊。燒廟打佛像是有的,太平王是天的兒子呢。他信的是天父、天兄,我們也信的是。不該拜泥菩薩。您老沒看見太平王的檄文吧。」他便趕快的到了後房,取了一張告諭出來。 「喏,喏,這便是太平王的詔告,上面都寫的有,我也不大懂。」 公俊明白這是勸人來歸的詔告,寫得異常的沉痛,切實,感人。讀到:「慨自明季淩夷。滿虜肆逆,乘釁竊人中國,盜竊神器。而當時官兵人民未能共奮義勇,驅逐出境,掃清羶穢,反致低首下心,為其臣僕。」覺得句句都是他所要說的。「遂亦竊據我土地,毀亂我冠裳,改易我制服,敗壞我倫常;削髮薙須,汙我堯、舜、禹、湯之貌,賣官鬻爵,屈我伊、周、孔、孟之徒。」這幾句,更打動了他的心。 他的懷疑整個的冰釋,那批紳士們所流布的恐怖和侮蔑是無根的,是卑鄙得可憐的。 還不該去做太平軍的一個馬前走卒,伸一伸久鬱的悶氣麼?他們是正合於他理想的一個革命。 雖然天父、天兄,講道理、說教義的那一套,顯得火辣辣的和他的習慣相去太遠。但他相信。那是小節道。他也並不是什麼頑固的孔教徒,這犧牲是並不大。民族革命的過度的刺激和興奮使他喪失了所有的故我。 「呵,夢境的實現,江山的恢復,漢代衣冠的複見!」公俊頭顱微仰著天,自語的說道。 「太平王的詔諭,不說得很明白麼,您老?」麻皮擔心的問。 「感動極了!讀了這而不動心的,『非人也!』」 「城裡也散發了不少呢!不知別的鄉紳老爺們有看見的沒有?」 「怎麼沒有,我還聽見他們在吟誦著呢。不過,說實話,我們該做點事。聽說曾鄉紳在招收鄉勇,編練民團呢。說是抵抗太平軍。得想法子叫老百姓們別上當才好。」 「我也聽得這風聲了,」麻皮道,「有法子叫老百姓們不去沒有?」 「這只有兩個法子,第一,是太平軍急速的開來,給他們個不及準備;第二,是向老百姓們鼓動,拒絕加進去,要他們投太平軍。」 「但太平軍還遠得很呢,」麻皮低聲道,「大軍集合在南路的有好幾十萬,一時恐怕來不了。」 「那末,老百姓們怎麼樣呢?」 麻皮歎了口氣,「只顧眼前,他們只要保得自家生命財產平安。說練團保鄉,他們是踴躍的;說投太平軍,他們便說是造反要滅族,便不高興幹。」 公俊黯然的,無話可說。 「也不是沒有對他們說太平軍的好處,妖軍的作惡害人。他們只是懶得動彈。並且,妖探到處都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逮了去。曹狗子、劉七、伍二都是派出去說給老百姓們聽的,話還不曾說得明白,就被逮了去斫了。」 公俊住在湖南好幾代了,自己的氣質也有點湖南化,他最明白湖南人。 湖南人是勇敢的,固執的。他們不動的時候.是如泰山般的穩固,春日西湖般的平靜,一旦被觸怒了時,便要像海嘯似的,波翻浪湧,一動而不可止。他們是守舊的,頑固的,又是最維新的,又是最前進的;有了信仰的時候,就死抱住了信仰不放。 他們是最勇敢的先鋒,也是最好的信徒,最忠實的跟從者。但被欺騙了去時,像曾氏用甘言蜜語,保護桑梓,反抗掘墓燒廟的一套話,去欺騙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也會真心的相信那一套話,而甘願為其利用。 而那批鄉紳們,為了傳統的勢力,在鄉村裡是具有很大的號召力和誘惑力的。難保忠厚、固執、短見、無知的農民們不被他們拉了去,利用了去。 可憂慮之點便在此。 公俊看出了前途的暗淡。 難道真的再要演一套吳三桂式的自己兄弟們打自己兄弟們的把戲,而給敵人們以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麼? 把農民們爭取過來。但這是可能的麼? 他們的力量是這麼薄弱。 「還是設法到太平軍裡去報告這事吧。」 公俊點點頭,不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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