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鄭振鐸 > 桂公塘 | 上頁 下頁
黃公俊之最後(6)


  六

  曾軍的大營在安慶。經了幾場的艱苦的爭鬥之後,如今,他的基礎是穩固了。就地征取的賦稅以及新興的厘金之外,從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濟。在安慶爭奪戰時代所感到的危機,早已過去。

  他,曾國藩,正進一步的在策劃怎樣的進窺金陵。那太平天國的天京,太平軍的堅固的堡壘。他要把這不世的功業擁抱在自己的懷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統率著最強悍的一支湘軍的。其他的領袖們也都是鄉里同窗和相得的鄉紳們。接連的幾次想不到的大勝利,更堅定了他的自信和對於功名的熱心。他仿佛已經見到最後大勝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邊。

  太平軍的將官們,信仰不堅的,歸降於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軍的弱點和軍心的渙散。

  為了要使功業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門外,他便敞開著大營的門,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別是三湘子弟們。

  黃公俊的突然來臨,最使他愕怪,驚喜。關於公俊的逃出長沙,跟從太平軍,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傳遍了長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覺得有點慚愧,但紳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向慕。

  「有哪一天公俊會翻然歸來才好。」曾九留戀的說。

  「想不到他竟從了賊。不可救藥!」國藩惋惜的說。

  但在他們的心底,都有些細小的自愧的汗珠兒滲出。

  而這時,公俊卻終於來了。

  他究竟為什麼來呢?有何使命呢?將怎樣的接待他才好呢?他是否還是屬￿太平軍的一邊呢?

  國藩和他的幕客們躊躇竊議了很久,方才命人請他進來。

  曾九這時不在大營,他在前方指揮作戰。

  公俊來到了大營。氣象的嚴肅,和長沙城的曾府是大為不同。曾國藩,習慣於戎旅的生活,把握慣了發號施令的兵權,雖然面目是較前黧黑些,身體也較臒,但神采卻凜凜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團的和藹可親的鄉紳的態度了。

  許多幕客們圍坐在兩旁,也有幾個認識的鄉紳在內。無數的刀出鞘,劍隨身的弁目,緊跟在國藩的左右。

  「黃公,你也到我這裡來了?哈,哈。」還是他習慣的那一套虛偽的官場的笑。「請坐,請坐。」他站了起來讓坐。「有何見教呢?聽說是久在賊中,必定有重要的獻策吧。」

  公俊心裡很難過。他後悔他的來。曾氏是永不會回頭的,看那樣子。良心已腐爛了的,任怎樣也是不會被勸說的。

  但他橫了心,抱了犧牲的決心,昂昂然的並不客氣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銳利的眼轉了一周。

  「說話不用顧忌什麼吧?曾老先生?」

  國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麼聰銳的人。「那末,到小客廳裡細談吧。」他隨即站了起來,讓公俊先走。

  只留下幾個重要的最親信的幕客們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來的!」公俊站了起來虔心的說。

  國藩的臉變了色。

  「大夫無私交,何況賊使!要不看在鄰里的面上,立刻便綁了出去。來!送客!第二次來,必殺無赦!」

  冷若冰霜的,像在下軍令。

  公俊笑了,說道:「難道不能允許我把使命說完了麼?這是兩利的事。我們豈是敵國!」

  國藩躊躇著。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竊竊的談了一會。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臉上仍是嚴冷的可以刮下一層霜來。

  「可不許說出不敬的話來!這裡也無外人,儘管細談。你老哥想不到還在那裡為賊作倀!」

  「賊!曾老先生,這話錯了!堂堂正正的王師呢。天王是那樣的勤政愛民!」

  「別說這些混賬話!有什麼使命,且爽快的說吧。」

  公俊又站了起來,虔敬的說道:「天王命令我到這裡來傳達:我們同是中國人,雖然信仰不同,但不該這樣的互相殘殺,徒然為妖所笑。彼此之間的戰爭,應該立刻停止!自己兄弟們之間的無謂的殘殺是最可痛心,最可恥的!」

  於是公俊便接著把停戰的條件提了出來。最後說:

  「這不過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並無成見。曾老先生有無條件,儘管提出,以便轉達,無不可商者,只要停止這場自己兄弟之間的殘殺!」

  這一場激昂而沉痛的話,悲切而近理的講和,以公俊的熱情而真誠的口調說出,國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動。

  他曳長了臉,默默的不言。心裡受了這不意的打擊,滾油似的在沸、在滾、在翻騰、在起伏。他久已只認清了一條路走,乃是保村,結果卻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別無他腸,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撲滅太平軍,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業。對於這,他綽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這時,卻有一個機會給他檢閱反省他自己的行為。

  長時間的沉默。終於下了決心的說:

  「不可能的!勢不可止!我和賊之間,沒有什麼可以諒解的,更說不到同盟。」

  「……」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難中途停止討賊,否則,將何以對我皇上付託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既說到這裡,要請恕我直言。你還做著忠君的迷夢麼?誰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誰,請你仔細想想看?」

  國藩連忙喝道:「閉口,不許說這混賬話!否則,要下逐客令了!」

  「這裡是私談,大約不至於被洩漏的吧?無須乎顧忌和恐慌。說實在話,曾老先生,我們做了二百多年的臣僕,還不足夠麼?為主為奴,決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難道不明白我們漢族所受到的是怎樣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麼?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當詳知其裡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虜,我們有生存的餘地麼?」他動了感情,淚花在眼上滾,忍不住的便流到臉上來。「你老先生該為二十多省的被壓迫的同胞著想,該為無數萬萬被殘殺的死去的祖先報仇!你老先生實在再不該昧了天良去幫妖!去殺我們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們!」說到這裡,他哀哀的大哭起來。

  充滿了淒涼的空氣。沉默無語。

  「而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漢臣在虜朝建功立業的結果是怎樣的?吳三桂、施烺、年羹堯……饒你恭順萬分,也還要皮裡尋出骨頭來。虜是可靠的麼?」

  「……」

  「說是忠君,但忠雖是至高之品德,也須因人而施。忠於世仇,忠於胡虜,這能算是忠麼?只是做走狗、做漢奸罷了。遺臭萬年,還叫做什麼忠!王彥章忠於賊溫,荀攸忠於賊操。這是忠麼?誰認他們為忠的?該知道戲裡的人物吧,秦檜是忠於金兀術而在賣國的,王欽若是忠於遼蕭後而欲除去楊家父子的。洪承疇為虜人的謀主而定下取中國的大計。他們也可算是忠臣麼?為賊寇,為胡虜,為世仇而盡力,而殘殺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日忠君!唉唉,我,要為忠的這一個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從,為主為奴,該決於今日!天王為了民族復興的前途,是抱著十二分的熱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肅清胡虜的,在任何的條件底下合作!」公俊說得很激昂,雙目露出未之前見的精光,略帶蒼白的瘦頰上,漲了紅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