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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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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有點兒懊喪。這打著民族復興的大旗的義師,果真是這樣的殘暴無人理麼?真的專和讀書人作對麼? 說是崇拜天主,那也沒有什麼。毀燒廟宇,打倒佛道,原也未可厚非。 只不信:果真是李闖、張獻忠、黃巢、張角的化身嗎?要僅是崇信邪教的草寇,怕不能那麼快的便得到天下的響應,便吸收得住人心吧。 民族復興的運動的主持者,必定會和平常的流寇叛賊,規模不同的。 難得其真相。 紳士們的口,是一味兒的傳佈著恐怖與侮蔑。 黃公俊仿佛聽到一位紳士在吟味著洪秀全檄文裡的數語:「夫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滿洲之天下也。……故胡虜之世仇。在所必報,共奮義怒,殲此醜夷,恢復舊疆,不留餘孽。是則天理之公,好惡之正。」還搖頭擺腦的說他頗合於古文義法。 他覺得這便是一道光明,他所久待的光明。寫了這樣堂堂正正的檄文,決不會是什麼草寇。 紳士們的奔走、呼號、要求編練鄉勇,以抵抗這民族復興的運動,其實,打開天窗說亮話,只是要保護他們那一階級的自身的利益而已。 他也想大聲疾呼的勸鄉民不要上紳士的當,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他想站立在通衢口上,叫道:「他們是仁義之師呢,不必恐慌。紳士們在欺騙你們,要你們去死,去為了保護他們的利益而死。犯不上!更不該的是,反替我們的壓迫者,我們的世仇去作戰!諸位難道竟不知道我們這二百年來所受的是什麼樣子的痛苦!那旗營,擺在這裡,便是一個顯例。諸位都是身經的……難道……」手搖揮著,幾成了真實的在演說的姿勢。 但他不能對一個人說;空自鬱悶、興奮、疑慮、沸騰著熱血。渴想做點什麼,但他和洪軍之間,找不到一點聯絡的線索。 後街上住的陳麻皮,那無賴,向來公俊頗賞識其豪爽的,突然不見了。紛紛藉藉的傳說,說是他已投向洪軍了,要做嚮導。 接連的,賣肉的王屠、挑水的胡阿二,也都失蹤了。凡是市井上的潑皮們,頗有肅清之概。 據說,官廳也正貼出煌煌的告示在捕捉他們。東門裡的曹狗子不知的被縣衙門的隸役捉去,打得好苦,還上了夾棍,也招不出什麼來。但第二天清早,便糊裡糊塗的綁出去殺了。西門的伍二、劉七也都同樣的做了犧牲者。 雖沒有嫌疑,而平日和官衙裡結上了些冤仇的,都有危險。聰明點的都躲藏了起來。 公俊左鄰的王老頭兒,是賣豆腐漿的,他有個兒子,阿虎,也是地方上著名的潑皮,這幾天藏著不出去。但老在不平的罵。 「他媽的!有我們窮人翻身的時候!」他捏緊了拳頭,在擊臬。公俊恰恰踱進了他的門限。王老頭兒的兒子阿虎連忙縮住了口,站起來招呼,仿佛當他是另一種人,那紳士的一行列裡的人。 他預警著有什麼危險和不幸。 但公俊客氣的和他點頭,隨坐了下來。 「虎哥,有什麼消息?」 阿虎有點心慌,連忙道:「我不知道,老沒有出過門。」 「如果來了,不是和老百姓們有些好處麼?」 「………」阿虎慌得漲紅了臉。 「對過燒餅鋪的顧子龍,不是去投了他們麼?還有陳麻皮。聽說去的人不少呢。」 「我……不知……道,黃先生!老沒有出門。」聲音有點發抖。 公俊懇摯的說道:「我不是來向你探聽什麼的。我不是他們那一批紳士中的一個。我是同情於這個殺韃子的運動的,我們是等候得那麼久了……那麼久了!」頭微向上仰,在幻夢似的近於獨語,眼睛裡有點淚珠在轉動。 阿虎覺得有點詫異,細細的在打量他。 瘦削的身材,矮矮的個子,炯炯有神的雙眼,臉上是一副那末堅定的、赴義的、懇摯的表情。 做了十多年的鄰里,他沒有明白過這位讀書人。他總以為讀書人,田主,總不會和他們粗人是一類。為什麼他突然的也說起那種話來呢? 「沒有一個人可告訴,鬱悶得太久了……祖父,父親……他們只要在世看見,聽到這興複祖國的呼號呀……該多麼高興!阿虎哥,不要見外,我也不怕你,我知道你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子。咱們是一道的,唉,阿虎哥。那一批紳士們,吃得胖胖的,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和民族的利益,豬狗般的匍伏在韃子們的面前,過一天是一天的,……但太久了,太久了,過的是二百多年了!還不該翻個身!」 於是他憤憤的第一次把他的心敞開給別人看,第一次把他的家庭的血寫的歷史說給別人聽,他還描狀著明季的那可怕的殘殺的痛苦。 阿虎不曾聽見過這些話。他是一個有血氣的少年,正和其他無數的長沙的少年們一樣。他是嫉視著那些駐防的韃子兵的;他被勞苦的生活所壓迫,連從容吐一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他父親一年到頭的忙著,天沒有亮就起來,挑了擔,到豆腐店裡,批了豆腐漿去轉賣,長街短巷,喚破了喉嚨,只夠兩口子的溫飽。阿虎,雖是獨子,卻很早的便不能不謀自立。空有一身的膂力,其初是做挑水夫,間也做轎夫,替紳士們作馬牛,在街上飛快的跑。為了他脾氣壞,不大遜順,連這工作都不長久。沒有一個紳士的家,願意雇他的。只好流落了,什麼短工都做。有一頓沒一頓的。沒了時,只好向他年老的父親家裡去坐吃。父親歎了一口氣,沒說什麼。母親整日的放長了臉,尖了嘴。阿虎什麼都明白,但是為了饑餓。沒法,他憋著一肚子的怨氣。難道窮人們便永遠沒有翻身的時候了?他也在等候著,為了自己的切身的衣食問題。 一把野火從金田燒了起來。說是殺韃子,又說是殺貪官污吏,殺紳士。這對了阿虎的勁兒,他喜歡得跳了起來。 「也有我們窮人翻身的時候了!」 他第一便想搶曾鄉紳的家,那暴發的紳士,假仁假義的,好不可惡!韃子營也該踏個平。十次抬轎經過,總有九次被辱,被罵。有一次抬著新娘的轎,旗籍浪子們包圍了來,非要他們把轎子放下,讓他們掀開密包的轎簾,看看新嫁娘的模樣兒不可。阿虎的血往上沖,便想發作。但四個轎夫,除了他,誰肯吃眼前虧。便只好把怨氣往回咽下去。他氣得一天不曾吃飯。 報怨的時候終於到了!該把他們踏個平!窮人們該翻個身! 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認得這革命運動的意義,他並不明白什麼過去的事。只知道:這是切身的問題。對於自己有利益的。這已足夠鼓動他的勇氣了。 太平軍,這三字對他有點親切。該放下了一切,去投向他們。陳麻皮們已在蠢蠢欲動了。 還有什麼可牽掛的?父母年紀已老,但誰也管不了誰,他們自己會掙吃的。他去了,反少了一口吃閒飯的。光棍的一身,鄉里所嫉視的潑皮,還不掙點面子給他們看看! 他想來,這冒險的從軍是值得做的。這是他,他們,報怨,翻身的最好的機會。 他仿佛記得小時候聽人說過什麼,「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話,他很受感動。 他下了個決心,便去找陳麻皮。麻皮家裡已有些不伶不俐的少年們在那裡,竊竊紛紛的在議論著。 「正想找你去呢,你來得剛巧!」麻皮道。 「麻皮哥,該做點事才對呢,外頭風聲緊啦。」阿虎道。 麻皮笑了,俯在他的耳旁,低低的說道:「阿虎哥,有我呢。洪王那邊已經派人來了。大軍不日就到,要我們做內應。不過,要小心,別漏出風聲,聽說防得很嚴緊。」 阿虎走出麻皮的門時,一身的輕鬆,飄飄的像生了雙翼,飛在雲中,走路有點浮。過分的興奮與快樂。 但不知怎樣的,第二天,這消息便被洩漏了。麻皮逃得不知去向,他的屋也被封了。捉了幾個人,都殺了。 聯絡線完全的斷絕,阿虎不敢走出家門一步。 天天在鬱悶和危險中過生活,想逃,卻沒有路費。 黃公俊的不意的降臨,卻開發了他一條生路。聽見了許多未之前聞的故事和見解,更堅定了他跟從太平軍的決心。他從不曾想到,讀書人之間,也會對於這叛亂同情的。 「但,黃先生,不瞞您老說,我也是向著那邊的。太平王有過人來說,……不是您老我肯供出這殺頭的事麼?……可惜,這消息不知被哪個天殺的去通知衙門裡人。陳麻皮逃了,不知去向。……現在只好躲在家裡等死!」說著,有點黯然。 「怕什麼,阿虎哥!要走,還不容易。明天,我也要走,雇了你們抬轎,不是一同出了城麼?」 阿虎又看見前面的一條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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