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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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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麼呢?救出了自己國裡的一位大臣,難道還希冀什麼官爵和賞金!快別提這話了。余哥,您還不明白我的心麼?」他指著心胸,「我恨不剖出給您看!」 「不是那末說,吳哥,」余元慶說,「我不能不傳達文丞相的話,丞相也只是盡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業,恢復得國家朝廷,我們相隨的人,可得的豈僅此!且又何嘗希冀這勞什子的官和財!我們死時,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滿意足了。不過,丞相既是這末說,吳哥也何必固拒?」 吳淵道:「余哥呀,我們幹吧,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為祖國的人出力,便死也無怨!至於什麼官賜,且不必提;提了倒見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余元慶不敢再說下去。那位夥計恰才回來,手裡提了一葫蘆的酒,一包荷葉包著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吧,余哥,咱們走!」吳淵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鑼擊柝,不斷的走過。但吳淵有腰牌,得能通行無阻。 「好嚴厲的巡查!」余元慶吐舌說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個人以上的結伴同行,便要受更嚴厲的盤查。」 余元慶心下暗地著急:「怎樣能通過那些哨兵的防線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們便都出來了;都是我們南人,只是頭目是韃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們兇狠,自己人究竟好說話。我這裡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點的路可到江邊的沒有?」 「且先去踏路看。」余元慶道:「有了船,在江邊,走不出哨線,也沒有用處。」 他們轉了幾個彎,街頭巷口,幾乎沒有一處無哨兵在盤查阻難的。 這把吳淵和余元慶難住了。他們站在一個較冷僻的所在,面對面的觀望著,一毫辦法也沒有。 前面一所傾斜的茅屋裡。隱約的露出了燈光。吳淵恍若有悟的,拉了余元慶的手便走:「住在這屋裡的是一個老軍校,他是一個地理鬼。鎮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爛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問。可是,他是一個醉鬼,窮得發了慌,可非錢不行。」 「那容易辦。」余元慶道。 一個老婦出來開了門,那老頭兒還在燈下獨酌。見了吳淵,連忙站了起來,行了禮,短舌頭的說道:「吳頭目夜巡到這裡,小老兒別無可敬,只有這酒。請暖暖冷氣。」說時,便要去斟。吳淵連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門外,說道:「借一步說話。」 給門外的夜風一吹,這老頭兒才有些清醒。吳淵問道:「你知道從鼓兒巷到江邊,有冷僻的道兒沒有?」 老頭兒道:「除了我,問別人也不知。由鼓兒巷轉了幾個彎,——一時也說不清走哪幾條小巷,——便是荒涼的所在。從此落荒東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別人不會認得。」 吳淵低聲的說道:「這話你可不能對第二個人提,提了當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場小財運奉送給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兒,也許後兒的夜晚,有幾位客人們要從鼓兒巷到江邊來,不想驚動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領路,到了江邊,給你十兩白銀。你要是把這話說洩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兒!」 老頭兒帶笑的說道:「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 他們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見面。 十一 那一夜把什麼事都準備好了。吳淵去預備好船隻,桅上掛著三盞紅燈,一盞綠燈為號。第二天黃昏時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齊,便開船。 杜滸和余元慶預備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約妥那領路的老頭兒,帶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著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滸也興奮得閉不上眼。少年的金應,沒有什麼顧慮,他頭腦最單純,也最樂觀,一倒下頭便酣睡,如雷的鼾聲,均勻的一聲聲的響著。 鄰家第一隻早雞的長啼,便驚動了杜滸;他一夜只是朦朦朧朧的憩息著。 天祥在大床上轉側著。 「丞相還不曾睡麼?」杜滸輕聲的說道。 「怎麼能夠睡得著。」 金應們的鼾聲還在間歇而均勻的作響。雞聲又繼續的高啼幾響。較夜間還冷的早寒,使杜滸把薄被更裹緊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東方的天空剛有些魚肚白,夜雲還不曾散。但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都泛成了淺白色,而東方卻為曙光所染紅。 雞啼得更熱鬧。 杜滸也起身來。余元慶被驚動,也跳了起來。 那整個的清晨,各忙著應做的事。 但瓜洲那邊的北軍大營,卻派了人來說,限於正午以前渡江。脫逃的計劃,幾乎全盤為之推翻。 又有一個差官來傳說,賈餘慶、劉岊們都已經渡江了。只有吳堅因身體不爽,還住在臨河的一家客邸裡,動彈不得。文天祥乘機便對差官說,他要和吳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時來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獰惡的差官,王千戶,勉強的答應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裡監護得寸步不離。 天祥暗地裡著急非凡,只好虛與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遠不見笑容的醜惡的狠臉上,也微有一絲的喜色。杜滸更傾身的和他結納,斥資買酒,終日痛飲。那店主人也加人哄鬧著喝酒。到了傍晚,他們都沉醉了,王千戶不顧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歸房憩息。 余元慶引路,和杜滸同去約那老頭兒來,但那老頭兒也已轟飲大醉,舌根兒有些短,說話都不清楚,杜滸十分的著急,勉強的拉了他走。那老婦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發話道:「鬼鬼祟祟的圖謀著什麼事!我知道你們的根柢,不要牽累到我們的老頭兒。你們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發了!」 想不到的恐嚇與阻礙。杜滸連忙從身邊取出一塊銀子,也不計多少,塞在那老婦人的手上,說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請你放心。我們說幾句話便回的。這銀子是昨天吳頭目答應了給他的,你先收了下來。」 白燦燦的銀光收斂了那老婦人的兇焰。 老頭兒到了鼓兒巷,大家用濃茶灌他幾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現在便走了麼?」杜滸道。 「且慢著,要等到深夜,這巷口有一棚韃子兵駐紮著,要等他們熟睡了方可走動。出了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會逢到巡哨的了。」老頭子說道。 王千戶還伏在桌上熟睡,發著吼吼的鼾聲,牛鳴似的。 誰都不敢去驚動他。他一醒,大事便去,連他的一轉側,一伸足,都要令人嚇得一跳。二十多隻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過去!聽著打二更,打三更。個個人的心頭都打鼓似的在動盪,惶惑的提心吊膽著。 「該是走的時候了。」老頭兒輕聲道,站了起來,在前引路。杜滸小心在意的把街門開了,十幾個人魚貫而出。天上佈滿了白雲,只有幾粒星光。不敢點燈籠,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靜,連狗吠之聲也沒有。他們放輕了足步,偷兒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懸在口裡。蓬蓬的心臟的鼓動聲,個個人自己都聽得見。 老頭兒回轉頭來,搖搖手。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著,敞開著大門,仿佛張大了嘴要吞下過客。門內縱縱橫橫的睡著二十多個韃子兵。鼾聲如雷的響,在這深夜裡,在逃亡者聽來,更覺得可怖。 在屋前,卻又縱縱橫橫的系住十多匹悍惡的坐馬,明顯的是為了擋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馬群便擾動起來,鼻子裡嘶嘶的噴吐著氣,鐵蹄不住的踏地,聲音怪響的。 一行人都覺得靈魂兒已經飄飄蕩蕩的飛在上空,身無所主,只有默禱著天神的護佑。他們進退兩難的站在這縱橫擋道的馬匹之前,沒有辦法。 虧得余元慶是調馴馬匹的慣手,金應也懂得這一行。他們倆戰戰兢兢的先去馴服那十多匹的悍馬,一匹匹的牽過一旁,讓出一條大路來,驚累得一頭的冷汗,費了兩刻以上的時間,方才完事。 他們過了這一關,仿佛死裡逃生,簡直比鬼門關還難闖。沒有一個人不是遍體的冷汗濕衣。文丞相輕輕的喟了一口氣。 羅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闌珊; 夢回跳出鐵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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