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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7)


  九

  船到了鎮江,諸祈請使和護送的北軍們都暫紮了下來。鎮江是一個四通八達的所在;對岸的揚州和真州都還在南軍手裡。北方的大軍都駐在瓜洲一帶,在監視揚、真二軍的舉動。鎮江的軍隊並不多。

  天祥們在這裡比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個小商店的樓上。杜滸們也隨在左右。他們是十二個。

  江上的帆船往來不絕,天祥天天登樓望遠,希望能夠得到一隻船。載渡他們向真州一帶去。一到了那裡,他們便可脫險了。這事,杜滸擔任下全責。

  他天天上街打聽消息。同伴們裡有一個真州人余元慶,他熟悉這裡的風土,也同在策劃一切,杜滸道:

  「這裡再不走脫,更向北走,便不會有可脫之途了。但這事太危險。我準備以一死報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來,說道:「我永遠的帶著這匕首,事不濟,便以此自殺,決不再北行!」

  如顛狂的人似的,杜架閣天天在酒樓鬧市上喝酒胡闖。見一可謀的人,便強拉他為友,和他同醉。醉裡,談到了南朝的事,無不興奮欲圖自效。他便很大膽的傾心腑與之商謀,欲求得一船,為逃遁計。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應了。

  然而空船永遠是沒有。所有的空船,都已為北軍所封鎖。往來商艇,幾已絕跡。江上紛紛藉藉的不是北軍的糧船,便是交通艇。每只船上都有「韃子」或回回督壓著。那當然是談不到什麼租賃的話,更不必說同逃。

  這樣的,杜滸見人便談,一談便商談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個人,還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已經有了北行的消息。在這幾天裡,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將塞絕。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滸打聽,杜滸也一籌莫展的枉在東西奔走,還是沒有絲毫的好消息。

  說是第二天便要請祈請使們過江到瓜州,再由那邊動身北去。

  「再不能遲延下去了!怎麼辦呢?」天祥焦慮的說道。

  「能同謀的人們,都已商量到的了,還是沒有影響;昨天有一個小兵,說是可以盡力;他知道有一隻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來了,一頭的大汗,勞倦得喘不過氣來。那只船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北軍封去了。」

  默默無言的相對著,失望的陰影爬上每個人的心頭,每個人的心頭都覺得有些涼冰冰的。

  「只有這一個絕著了!」余元慶,一個真州人,瘦削多愁,極少開口,道:「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不見已久,前天忽然在街頭遇見了,還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訴我,他現在北船裡為頭目。姑且和他商議看。事如可成,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成,為他所泄,那末,我們便也同死無怨!」

  「只有走這末一個絕著了。」杜滸道。

  「我已決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這裡.便死在這裡!」天祥堅決的說道。「只是諸位的意思怎樣?」

  「願隨丞相同生同死!」金應宣誓似的叫道。

  「我們也願隨丞相同生同死!」余元慶和其他八個人同聲說道。

  他們是十二個。

  「誰洩露此消息者,誰逃避不前者,願受到最殘酷的終局!」杜滸領導著宣誓說。

  空氣是緊張而又親切,惶恐而又堅定。

  十

  余元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去訪問他的舊相識吳淵,那位管那只北船的頭目。吳淵熱烈地歡迎他。

  「難得您在這個時候光臨。夥計,去打些酒來,買些什麼下酒的菜蔬,我們得暢快的談談。」

  「不必太費心了,只是說幾句便走。」余元慶道。但也不攔阻夥計的出去。

  「連年來很得意吧,吳哥。」余元慶從遠處淡淡的說起。

  吳淵歎了一口氣:「不必提了,余哥;活著做亡國奴,做隨了降將軍而降伏的小卒,有什麼意思!想不到鮑老爺那末輕輕易易的便開了城門迎降,牽累得我們都做了不忠不義之徒,臭名傳萬世!還不如戰死了好!最難堪的是,得聽韃子們的叫叱。那批深目高鼻,滿臉是毛的回回們更兇暴得可怕。他們也是亡國奴,可是把受到的韃子們的氣都泄在我們的身上。余哥,不瞞您說,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親人,也不怕您洩漏什麼,只要有恢復的機會,我是湯便湯裡去,火便火裡去,決無反悔!總比活著受罪好!我是受夠了韃子們回回們的氣了!一刀一槍的拚個你死我活,好痛快!」

  吳淵說得憤激,氣衝衝的仿佛手裡便執著一根丈八長矛,在躍躍欲試的要衝鋒陷陣。他的眼眥都睜得要裂開,那樣兇狠狠的威棱,是從心底發出的勇敢與鬱憤!「可是咱們失去這為國效力的機會!」說時,猶深有遺憾。

  余元慶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歎口氣,勸道:「如今是局勢全非了;皇帝已經上表獻地,且還頒下詔書,諭令天下州郡納款投誠。我輩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幹得什麼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國奴了!」

  吳淵憤懣的叫道:「余哥,話不是這麼說!姓趙的皇帝投了降,難道我們中國人便都隨他做了亡國奴!不,不,余哥,我的身雖在北,我的心永遠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韃子們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個人,肯出來為國家盡力,替南人們爭一口氣,我就死也瞑目!」說到這裡,他的目眶都紅了,勉強忍住了淚,說下去:

  「余哥,別人我也不說,像文丞相,難道便真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麼?我看,一到了北廷,是決不會讓他再歸來的。」

  余元慶再也忍不住了。熱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吳淵的手掌,緊握不放,說道:

  「吳哥,我們南人們得爭一口氣!我也再不能瞞住您不說了!文丞相卻正是為此事苦心焦慮。他何嘗願意北去,他是被劫持著同走的。在途中,幾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願。如今是最好的一個逃脫的機會;這個機會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斷絕。我此來,正要和吳哥商量這事。難得吳哥有這忠肝義膽!吳哥,您還沒有見到像文丞相那末忠貞和藹的人呢,真是令人從之死而無怨。朝裡的大臣們要個個都和他一樣,國事何至糟到這個地步呢?還有相從的同伴們像杜架閣、金路分們也都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們,可以共患難,同死生的。吳哥,說句出於肺腑的話,要不,我為何肯捨棄了安樂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艱危與險厄昵?臨來的時候,文丞相親口對我說過:吳哥如果肯載渡他逃出了北軍的掌握,他願給吳哥以承宣使,並賜白銀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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