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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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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更生似的,他們登上了船板。立刻便開船。吳淵掌著舵,還指揮著水手們搖槽。 咿咿啞啞的槽聲,在深夜裡傳出,更顯得清晰。長江的水,迎著船頭,拍拍的作響,有韻律似的。 船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是十二個,沉默的緊擠的坐著,不知彼此心裡在想什麼。 他們並不曾松過一口氣,緊張的局面儼然的還存在著。江岸兩邊,北軍的船隻織梭似的停泊著,連綿數十裡不斷。鳴梆唱更,戒備極嚴。吳淵那只船,就從這些敵船邊經過,戰兢兢的惟恐有什麼人來盤問。 想要加速度的闖出這關口,船搖得卻像格外的慢。好久好久,還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裡江,北船漸漸稀少了。後面是一片的燈光,映在江上,紅辣辣的;嘈雜的人聲似夢語似的隱約的擲過來。 前面是空闊的大江,冷落孤寂,悄無片帆。很遠的所在,有一二星紅光在間歇的閃爍,大約是漁火吧。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悶沉沉的,一點清朗之意都沒有。那只船如盲人似的在這深夜裡向前直聞;沒有燈光,也沒有桅火。假如沒有竹篙的擊水聲,沒有櫓槳的咿咿聲,便像是一隻無人的空艇。 後方的人聲已經聽不見,血紅的熱鬧的火光,變成了一長條一長條的紅影子,映在水上,怪淒涼的。 杜滸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得江上黑漆漆的一個角隅,發出聲吆喝: 「是什麼船隻,在這夜裡走動?」 驚得船上的人們都像急奔的逃難者,一足踏空在林邊的陷阱上一樣,心旌飄飄蕩蕩的,不知置身於何所。 船梢上吳淵答道:「是河魨船。」 「停止!」那在黑暗裡截阻來往船隻的巡船的人叫道。 吳淵和水手們手忙足亂的加勁的搖,想逃出這無幸的不意的難關。 巡船上有一個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纜取篙的聲音。巡船在向吳淵的那只船移動來。吳淵明白,北人所謂「歹船」,便是稱奸細或暗探的船隻之意,被截住,必定是無幸的。 船上的人們如待決的死囚似的,默不出聲,緊緊的擠在一處。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獲了,他不入水則必以此小匕首自剄。 他們那些人冷汗像細珠似的不斷的滲透出皮膚之外來。 吳淵的手掌上也黏滑得像塗過油膏。 連呼吸都困難異常。 但巡船終於沒有來。這時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擱淺在泥灘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來追。 江風像呼嘯似的在吹過,水面動盪得漸漸厲害起來,白色的浪沫,跳躍得很高。 吳淵道:「起風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駛,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衝擊。 「大約,像這樣的順風,不到天亮,便可以達到真州城下了。真是虧得江河田相公的護佑!」 大家都方才松了那口氣。 船由大江轉人淮河,風卻靜了下來。船仿佛走得極慢,水手們出全力仍搖槳撐篙,有時還上岸幾個人,急速的拽纜向前。但心裡愈著急,仿佛這船移動得愈慢。天色漸亮,金應、余元慶們都已酣酣地入睡,鼾聲彼此相應。文天祥卻仍是雙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沒有。 他怕北船從後面追躡而來,又怕北兵有哨騎在淮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真州城下,始終是提心吊膽的。 遠遠地在晨光裡望見了真州的蜿蜒的城牆。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從東方照射在塔頂上。萬物仿佛都有了生氣。 隨從們陸續的從睡裡醒來,匆匆的在收拾包裹。 天祥的心裡,也像得著太陽光似的,蘇生了過來。 但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撐不進內河,只好停在五裡頭。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涼得可怕。沒有一家茅舍;四望無際,半個人影兒都沒有。這一隊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門走去。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只怕不意的有追騎趕上來,他們成了驚弓之鳥。 吳淵沒有同來,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撐到城邊來。 但終於不再見到他。聽說那一天的正午,有北軍的哨馬到了五裡頭。這位忠肝義膽的壯士,其運命是不難知的! 十三 他們是十二個。到了真州城下,恰恰開了一扇城門。放百姓們出來打樵汲水。百姓們都驚怪的圍上了他們,東盤西問的。守城的將士們也皆出來了。 杜滸向他們說道:「是文丞相在鎮江北營裡走脫,徑來投奔。請哪位到城裡去報告太守一聲。」 金應歎著氣,說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脫險!」 一個小頭目說道:「請丞相和諸位先進了城門。」同時吩咐一個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隨從們都進了城。城牆並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卻擁擁擠擠的,都是鄉間逃難來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門,也有完全閉卻了的。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的景象!那位小頭目引導著他們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領了將官們來迎接。他是認識文丞相的,當丞相統兵守平江府時,他曾因軍事謁見過幾次。 苗太守要行大禮,但天祥把他扶住了。親切的緊握住了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由自主的哀號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來。道旁的觀者們,也有掩面落淚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見中國衣冠!真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說道,淚絲還掛在眼眶邊上。 觀者夾道如堵,連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兩淮戰守俱困。丞相此來,如天之福。真州可以有主宰了!虜情,丞相自了如指掌。願從麾下,同赴國仇!」苗太守婉婉的說道,一邊吩咐侍從們在人群裡辟出一條路來,讓丞相走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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