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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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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想不到北虜居然出乎例外的會把他羈留著。 杜滸聽見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只頓足。見了他,只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說不出什麼刺激或勸阻的話來。他覺得,這裡面顯有極大的陰謀。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為什麼毅然肯去。 「難道我們的計劃便通盤打消了麼?」他輕聲的對天祥說道。 「不過,這一著也是不得已的冒險的舉動——戰爭還不像賭博,每一次都在冒險麼?我們天天都要準備站在最前線,又何妨冒這一次險。其實,我的目的還在觀北虜的虛實——你明白我的心事,我去了,你要加緊的訓練著軍士。更艱危的責任,是在你們的身上!」天祥說著,有些黯然,他實在莫測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滸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國便在!丞相去了,國事將靠誰支持?吳堅、賈餘慶……不,不,他們豈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既然決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隨去,也許有萬一的幫助。假如北虜有萬一不測的舉動,我們得設法躲逃。丞相以一身擔國家大事,為責甚重。決不可視自身過輕。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已許于國,便是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於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還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統率著麼?他是不會誤事的。」 天祥熱切的握住了杜滸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 「杜義士,我是國之大臣,應該為國犧牲。義士何必也隨我冒這大險呢?」 「不,不,我此身是屬國的,也是屬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國家的安危!我要追隨著丞相的左右,萬死無悔!」他的眼眶有些淚點在轉動。 天祥很興奮,知道宋朝還不是完全無人!天下的壯士們是盡可以赤誠熱血相號召的。同時奮然自拔,願和他同去的,又有門客們十余人,隨從們十余人。 想不到一到北營使失了自由,一切計劃,全盤的被推翻。北虜防禦得那末周密,他們的軍士們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們決無探訪一切的可能。他們的虛實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們已下了一個大決心,要掠奪南朝的整個江山,決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對伯顏說了上千上萬的話;話中帶刺,話裡有深意。說得是那末懇切,那末痛切,說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陳利害是那末切當;聽得北虜的大將們,個個人都為之愕然驚歎。他們從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剛毅的使臣。 他們在中央亞細亞,在波斯,在印度,滅人國,墟人城,屠毀人的宗社,視為慣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們不知見了千千萬萬,只有哀懇的,苦訴的,卑躬屈節的,卻從來不曾見過像這位蠻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的氣概。 出於天然的,他們都咬指在口,嘖嘖的歎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顏沉下了臉,想發作,終於默默無言。幾次的爭辯的結果,伯顏是一味敷衍,一味推託;總說沒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總說絕不會傷害百姓,總說要聽命于大皇帝。但文天祥現在是洞若觀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們不像過去時代的遼、金,以獲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歲幣與賄賂為滿足的。擋在蒙古人鐵蹄之前的,決不會有完整的苟全的一片土。他們掃蕩,排除,屠殺一切的障礙,毫不容情,毫不客氣。在他們的字典裡沒有「憐恤」這一個名辭。 文天祥警覺到自己這趟的勞而無功;也警覺到自身的危險。然而他並不氣餒。條件總是談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只是一天天的敷衍推託著。派他們二個貴族的將官們,天天同天祥作館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著這個機會,文天祥懇切的把能說的,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說到了南朝的歷代深仁厚澤,說到了南方人民們的不易統治,說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適宜於南部的生活,說到了幾代以來南朝與蒙古皇帝的真誠的合作,說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榮的必要。他幾乎天天都在熱烈的遊說、辯難著。 那兩位貴酋,也高高興興的和天祥折難,攻駁,但一到了緊要關頭,便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一點兒真實的意見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于臨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講和或要求投降?誰都沒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閃閃爍爍的鬼祟態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們的肺腑。他們壓根兒便沒有講和的誠意。已經快到口的一塊肥肉,他們捨得輕易放棄了麼? 捉一個空,天祥對杜滸低聲的歎息道:「北虜此來,志不在小。只有拼個你死我活的份兒;決沒有可以苟全之理!饒你退讓到絕壁,他們也還是要追迫上來的。講和,只是一句門面話。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脫出為上策。此事只可和君說!走!除了用全力整軍經武和他們周旋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杜滸慷慨的說道:「一切都會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們的野心了!」 堅定的眼光互相凝望著。他們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擺放在那裡;沒有躊躇、徘徊、退縮、躲避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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