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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2)


  二

  沉默了好久。有幾個年輕人打熬不住,已經橫躺在地上熟睡了;呼呼的發出鼾聲來,金應是其一。他呼嚕呼嚕的在打鼾,仿佛忘記了睡在什麼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著雙眼,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腿和腳經了好一會的休息,已不怎麼酸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滸——那位死生與共,為了國家,為了他,而犧牲了一切的義士。杜滸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著他。杜滸哪一刻曾把眼光離開了他所敬愛的這位忠貞的大臣呢!

  「丞相,」杜滸低聲的喚道,「不躺下息息麼?」他愛惜的提議道。

  「杜架閣,不,我閉不上眼,還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該好好的睡一會兒。」

  「不,丞相,我也睡不著。」

  文丞相從都城裡帶出來的門客們已都逃得乾乾淨淨了;只剩下杜架閣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離開他。

  他們只是新的相識。然而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難與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們倆幾成了一體。文丞相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閣的,而杜架閣也嘗對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為的了!吳堅伴食中書,家鉉翁衰老無用,賈餘慶卑鄙無恥;這一批官僚們是絕對的不能擔負得起國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奮發有為的。他們妒忌得要死,我們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設計要把你送到韃子的大營裡去講和。這魔穴得離開,我們該創出一個新的有作為的局面出來,才抵抗得了那韃子的侵略。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們只有一腔的熱血,一雙有力的手腕。擁護你,也便是為國家的復興運動而努力。」

  丞相不好說什麼,他明白這一切。他時刻的在羅致才士俊俠們。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訓練得很精銳;可惜糧餉不夠——他是毀家勤王的——正和杜滸相同。人數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實權,然後徐圖展布,徹底的來一次掃蕩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國家當作了私家的產業,把國事當作了家事的老官僚們,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們盲了目。「寧願送給外賊,不願送給家人」,他們是抱著這樣的不可告人的隱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諭旨剛剛下來,他們便設下了一個毒計。

  蒙古帥伯顏遣人來邀請宋邦負責的大臣到他軍營裡開談判。

  這難題困住了一班的朝士們,議論紛紛的沒有一毫的定見。誰都沒有勇氣去和伯顏談判。家鉉翁是太老了,吳堅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鎮,又多病,也不能去。這難題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剛拜命的左丞相,年剛氣銳,足以當此大任。大家把這使命,這重責,都想往他身上推。

  「誰去最能勝任愉快呢?」吳堅道。

  「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最好的一個效力于君國的機會,我倒想請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沒有用。」家鉉翁喘息的說道,全身喘息在東邊的一張太師椅上。

  「國家興亡,在此一舉,非精明強幹,有大勇大謀的不足以當此重任。」賈餘慶獻諛似的說,兩眼老望著文天祥。他是別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兒便要順推給他享受了,所以他慫恿得最有力。

  朝臣們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互相在推諉,其意卻常在「沛公」。

  那紛紛營營的青蠅似的聲響,都不足以打動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裡正有兩個矛盾的觀念在作戰。

  他不曾預備著要去,並不是退縮怕事。他早已是準備著為國家而犧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軍營裡會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卻不欲便這樣沒有作用的給糟蹋掉。

  當陳宜中為丞相的時候,伯顏也遣人來要宜中去面講和款,那時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諍諫道:

  「相公該為國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區萬不宜人。若有些許差池,國家將何所賴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話,不曾去。

  如今這重擔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為國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這重要得多。他不願便這樣輕忽的犧牲了,他還有千萬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責任的重大。他一去,國家將何所賴乎?杜滸,他的新相識的一位俠士,也極力的阻止他;勸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滸集合了四千個子弟兵,還有一腔的熱血,要和他合作,同負起救國的責任。也有別的門客們,紛紛擾擾的在發揮種種不同的意見。但他相信,純出於熱情而為遠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個杜滸。

  然而,他在右丞相吳堅府第裡議事時,看見眾官們的互相推諉,看見那種卑鄙齷齪的態度,臨難退縮,見危求脫的那副怯懦的神氣,他不禁覺得有些冒火。他的雙眼如銅鈴似的發著侃侃的懇摯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們這批卑鄙齷齪的懦夫們呀,走開,讓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個更大的救國的使命在著,便勉強的把那股憤氣倒咽了下去。他板著臉,好久不開口。

  但狡猾如狐的賈餘慶.卻老把眼珠子溜到他身上來,慢條斯理的說道:

  「要說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強虜的銳鋒——不過文丞相是國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錯,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話,我便去了!」

  然終於也把這句不客氣的話強咽了下去。

  「文丞相論理是不該冒這大險。不過……國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適宜於擔著這大任的。」吳堅也吞吞吐吐的應和著說道。

  一個醜眉怪目的小人,劉岊,他是永遠逢迎著吳堅、賈餘慶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擠著眼,怪惹人討厭的尖聲說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鑒;當此大任,必不致貽國家以憂戚。昔者,富鄭公折辱遼寇……」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方張的寇勢,能以一二語折之使退麼?這非有心雄萬夫的勇敢之大臣,比之富鄭公更……」賈餘慶的眼鋒又溜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怒他。

  這一批老奸巨猾們的心理,他是洞若觀火的。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幾乎不顧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養,還是沉默著,只是用威嚴有棱的眼光,來回的掃在賈餘慶和劉岊們的身上。

  一時敞亮的大廳上,鳥雀無聲的悄靜了下來,雖然在那裡聚集了不下百餘個貴官大僚。

  空氣石塊似的僵硬,個個人呼吸都艱難異樣。一分一秒鐘,比一年一紀還難度過。

  還是昏庸異常的右丞相吳堅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見怎樣呢?以丞相的大才,當此重任,自能綽有餘裕,國家實利賴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麼了。鋒棱的眼光橫掃過一堂,那一堂是行屍走肉的世界;個個人都低下了眼,望著地,仿佛內疚於心,不敢和他的銳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觸。他在心底深喟了一聲,沉痛的說道:

  「如果實在沒有人肯去,而諸位老先生們的意見,都以為非天祥去不可的時候,天祥願為國家粉碎此無用之身。惟恐囂張萬狀的強虜,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護國的大神似的,他擬坐在西向一張太師椅上。西斜的太陽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於壁,碩大無朋,正足以於影中籠罩此群懦夫萬輩!

  個個人都像從危難中逃出了似的,松了一口氣。

  文天祥轉了一個念,覺得毅然前去,也未嘗不是一條活路。中國雖曾扣留了北使郝經到十幾年之久——那是賈似道的荒唐的挑釁的盲舉——但北庭卻從不曾扣留過宋使。奉使講和的人,從不曾受過無理的待遇。恃著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懼艱危,也許可以說服伯顏,保全宋室,使之在不至過分難堪的條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干時,然後再徐圖恢復、中興。這未必較之提萬千壯丁和北虜作孤注一擲的辦法便有遜。這也是一個辦法。即使冒觸虜帥而被羈,甚至被殺,還不是和戰死在戰場上一樣的麼?人生總有一個死,隨時隨處無非可死之時地,為國家,個個人都該貢獻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卻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為政治活動者,正像入伍當一個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喪失了自由的——自己絕對沒有選擇死的時和地的自由。

  況且北虜的虛實,久已傳聞異辭,究竟他們的軍隊是怎樣的勇猛,其各軍的組織是怎樣的,他們用什麼方法訓練這長勝之軍,一切都該自己去仔細的考察一下,作為將來的準備。那末,這一行,其意義正是至重且大。

  這樣一想,他便心平氣和起來,隨即站起身來,說道:

  「諸位老先生,事機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現在還要和北使面談一切。失陪了。」

  頭也不回的,剛毅有若一個鐵鑄的人,踏著堅定的足步離開大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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