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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蘿山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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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十一月上旬的一個星期日,她便派了老媽,帶了些吃的東西到校中來。可巧我因為肚裡餓了,先往飯廳吃飯去了,她來找我,人家說我在飯廳中吃飯,她只是不信,要人領著到飯廳裡來,她一見我,脫口的說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樣一個人到這裡來吃飯,不怕狗子打架嚇了嗎?」她瞧了瞧我的桌上的飯菜,說:「小姐,怎麼用這樣大的碗吃飯啦!這樣的菜蔬也吃得下嗎?小姐到了學校裡,真真是換了一個人了。媽呀!小姐,你的臉為什麼曬得這樣黑?」說著,她瞧著我的臉只是笑。後來我帶她到寢室裡去,我介紹玉蘭見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她回去告訴媽媽,下星期日我和玉蘭一同回家玩一天。她瞧了一瞧玉蘭上下,說:「好模樣的小姐!只是太瘦了些!同我們小姐倒是一對,可惜一般是小姐,哈,哈,哈!」「別多嘴!沒有事,早些走罷!」我說。 到了下星期日,玉蘭果然和我一同到我的家裡去了。 我的媽媽十分歡喜。她照我平常喜歡吃的,點了幾樣菜,吩咐廚子去弄。媽媽對玉蘭說:「因為你初次到我的家裡來,我不知道你歡喜吃什麼。你們倆這樣要好,大約口味也相仿佛吧。」說著,媽媽只是笑。後來玉蘭吃了也說十分適口。媽媽說她客氣,然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話,因為她的口味的確是和我相合的。 那天的天氣很好,午餐後,我和玉蘭攜著手兒到村中近處去散步,經過清澈的小溪旁,站在田壩上,望著荒涼而清淡的曠野:遠處的竹林茅舍,荒塚孤亭,平列在黃色的土山下;山上白雲,正展開她的裙據,趁著微熱的陽光,斜倚笑臉,媚視這冷靜的人間。西風清涼地吹著她頭上的細長髮絲,時時拂過我的頸旁,使人生出一種奇癢而愉快的情感。在陽光底下斜望她白嫩的臉頰,紅豔得正同抹上了胭脂。四顧無人,我頗覺情不自禁,突然的吻了一吻她的美麗的嬌臉,說:「好玉蘭,你歡喜我們的村中野景嗎?」她把雙手腰帶似的圍著我,說:「我歡喜,——我歡喜永遠地同你吻著,在這荒涼的田壩上,在那清澈的小溪旁,在遠處的土山上,在飄渺的白雲下,在荒塚上,在竹林中,在茅舍裡。」說完,她鬆開手兒東西亂指。我說:「好!你快離開那樣的家庭,來這裡和我一起!」「只怕是不能長久!待你出嫁,我更同誰住在這裡!」「不,我決不嫁——不嫁旁人只嫁你!」我笑著說。「癡丫頭,只怕你的爹媽決不會允許你。女人如何嫁給女人?」她說,我也不禁憮然。停了一刻,我又說:「今年寒假你不要回家,到我們這裡來看雪景。」「不,」她說,「假如明年還進學校,一定到你家裡過一個清閒的暑假。」「好,玉蘭,你千萬不要失信!」 太陽不肯為我們的快遊而多停一刻,轉眼便要西歸,天邊便顯出紅色的光芒,炊煙四起,暮鴉亂飛。我說:「太陽沒有多時的快樂,不久便要回去了。」「我們趁著太陽未走先回罷。」說著,我們便攜手回家,辭別媽媽,媽媽已經替我們備好了許多食品。她對玉蘭說:「我歡喜你,希望你以後常同淑琴來家玩玩。你們倆兒當真像一對姊妹!」 寒假快近了,同學們都忙著預備功課。 玉蘭說:「你晚上不許來吵我了!晚上來吵,第二天總是不能起早。要考了,規矩一些罷。」 「好的。」我假裝答應了,心裡只是好笑。晚上在自己床上睡了一會,又跑到她的床上去了。她還沒有睡著,用手推推我說:「怎麼又來了?」「好玉蘭,饒饒我罷,我一個人怕——」「呸!怕什麼?從前還不是一個人睡的。分明說謊!」她說。那天晚上我們總算又擠在一床睡了。 次日早上她說:「你今晚再來,我要去告訴舍監了。」 「好的,你去告訴。」我笑著說。「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假如這番考試不及格,大家都留級,有什麼好處呢?明年我更沒有臉面來校了。」說著,她眼中噙滿了眼淚。我急了,連忙說:「好玉蘭,不要哭,我一個人睡也好。待考完了,再兩個人好好兒睡,睡三天三晚。」說完,我含笑望著她。「考完了自然隨你,」她也笑了,用手摸摸我的頭髮,說:「你的頭髮亂得像草一般的,也不理理!」 學校中每晚熄燈是有一定時間的,她便買了幾枝洋燭,每晚預備功課。有一次,我半夜醒來,仿佛眼前有光,知道勤苦的玉蘭正在看書,便喊她:「玉蘭,你要不要命呀?」「好,我就睡了。」等我再睡醒來,仿佛玉蘭還在看書,我說:「玉蘭,你真不要命了!你再不睡,我要起來吵你了。」她才沒奈何地就寢。 但是,命運,殘酷的命運呀!她對於玉蘭這樣優秀而美麗的女郎,竟絲毫不加以憐惜。在考試的前三天,我們寢室裡,忽然發生偷竊的問題,住在我的對面的胡婉,說是她失了錢了。這是怎樣奇怪的一件事情呢?胡婉說:「錢袋裡有五塊現洋,擺在箱上,次天上午去拿來用,一摸,錢袋是空的。錢哪裡去了呢?一定是誰偷去了?」 是誰把錢偷去了呢?寢室裡一共四人,除了胡婉,大家都有嫌疑。另外一個打掃房間的女僕,當然也有嫌疑的。 於是大家開始討論了:錢是當天晚上放在錢袋裡的,次天上午便沒有了。是晚上偷去了,還是次天早上偷去了呢?晚上只有玉蘭睡得最遲。女僕充當本寢室早上灑掃時,胡婉自己還在房內看見的。次天恰是玉蘭值日生,房鎖後,鑰匙是放在玉蘭的身上。 從胡婉與張秀口角中流露出來的意思,玉蘭竟不幸而有重大的嫌疑了。她們倆先前同我也很好的,後來為了玉蘭的緣故,漸漸同我疏遠了。我知道玉蘭是冤枉的,但是不好意思出來辯護。她們倆也不肯直言,只是明譏暗刺。 最痛苦的自然是玉蘭了,她急得臉孔青白,向我說:「我要做賊,天誅地滅!請她們查我的箱好了。」我說了很多的話安慰她,我勸她暫時不要著急,將來總會水落石出的。她說:「『水落石出』是沒有的事!世界上冤枉的人永遠是不能昭雪的。真的賊反而不會吃虧!」 舍監知道失錢的事了,她是讚美玉蘭平日的品行的,她悄悄地告訴我,她決不信玉蘭有做賊的事。她叫我勸玉蘭忍耐著,學校裡正在暗暗的查,是誰偷去的,將來總有明白的一天。 但可惡的是那學校裡的老校長!他聽信一面之詞,也不管玉蘭平日是怎樣用功的好學生,他把玉蘭叫到校長室去,狠狠地罵了一頓。 我恨極那不分皂白的老校長了,我對玉蘭說:「他雖是我爹爹的朋友,我要寫信給爹爹,叫他同這樣糊塗老狗兒絕交!」但是我的謾駡,如何可轉移玉蘭那樣悲哀的情思呢!可憐玉蘭的苦痛的心中加上了那樣的打擊,她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晚。像豺狼般殘忍的胡張二人,晚上在一個床上,嬉笑玩弄之餘,還斷斷續續地罵:「孤魂野鬼……賊……該死的賊……」 我愛的敏今,寫到這裡,我的眼淚不住地流下,我真不忍再寫下去了。多情的你,也當替可憐的玉蘭流淚罷。 我愛的,請你忍住眼淚,聽我說完玉蘭悲慘的結局。 學校中的考試開始了。玉蘭忽然出人意外地把她的痛苦收藏起來,她帶了慘白的臉,她同我們一般去應試。每種課程考完以後,我問:「玉蘭,你考得好麼?」「還好,沒有什麼大錯。」「呀,我可錯得利害!」「誰教你平常愛鬧呀!」「不得了!玉蘭,若是明年我留級,你升級,我們倆兒豈不是不能在一處了麼?」我忽然焦急的說。「不會,你不會留級。」她安慰我似的說,停了一刻,她又說:「我們倆兒明年還能在一處麼?咳!誰知道?」「玉蘭,你想不來了麼?不行,不行!」我似小孩般地抱著她。「來,假如我……我一定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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