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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蘿山下(2)


  一個初冬的早上,我因為給簷前吱吱喳喳的鵲子們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時玉蘭正在梳洗。

  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內的同學胡婉、張秀的床上,低聲說:「你瞧瞧!」

  玉蘭的臉上是不容易見著笑容的,現在有什麼事使她開心呢?哦,哦,我發見秘密了,順眼望去,那兩張床上,有一張床上是空著沒有人,而旁的一張床上,就有兩個頭兒,並在一起。

  我瞭解而且微笑了。

  她說:「淑琴,我們到校園裡去走走罷。」

  「好,」我說,略挽了挽我的頭髮,便偕她一同下樓,穿過靜悄悄的教室,從回廊走到校園裡。

  校園裡的樹木黃葉快要凋盡了。在寒風裡顫抖著她們的身子。花壇上也沒有什麼鮮花,只有幾叢殘枝斷莖還存留著。天色是蒼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臉。

  我握著玉蘭的手,坐在小亭內。

  寒風吹起地上的枯葉,在小亭的四圍跳舞。

  我說:「冷嗎?玉蘭!」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襖是很薄的。

  「不冷,」她說。

  積在心裡的關於玉蘭身世的問題,霎時間都湧到我的口中來了。

  我說:「玉蘭,年假回家麼?」

  「回家。」

  「府上如今誰管理家政呢?」

  「伯伯。」她說著,帶了不快樂的聲氣。停了一會,又說:「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來了?」

  「為什麼不來呢?我是很希望你來的。況且讀書不繼續下去,未免可惜。」

  「自己誰不願意讀書呢?頑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來信說:『來了三個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學期還是不讀書了罷。你想還有繼續讀書的機會麼?』」

  「花四十元嗎?呵,你真省!我做衣服還是家裡擔任,學膳費也不在內,已經花了一百五十元!」

  「那是你家裡有錢哪!又有你的爹媽心疼你。我家裡,唉,哪裡沒錢,只恨我的爹媽死得太早了,現在有錢也不許我用了。」

  「有錢,伯伯為什麼不許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問了,其實在經過事故的人們看來,當然正是愚問。

  「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個兒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裡坐著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學,每年要用一千多塊錢。伯伯自己還要抽大煙……」

  「討厭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罵出了,又覺得自己未免孟浪。

  膳室裡的鐘聲悠揚地傳來,已是早餐時候了,我便握著玉蘭的手,說:「我們回去早餐罷。」

  玉蘭對我,從此更加親熱了,但她在眾人之前,她總保持她的冷靜孤傲的態度。我卻漸漸不避嫌疑起來了,課餘常常攜著她的手兒走著。

  她說:「淑琴,你這樣親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於你是有害的。」

  「管什麼呢?我覺得除你以外,旁人都是十分討厭的。」

  「那樣,旁人得不著你的東西吃,更要恨我了。」她笑著說。

  「她們哪裡真同我好,也不過貪圖我的東西吃,我不給她們東西吃,她們自然不肯來親近我了。」

  我已經死心塌地為了玉蘭而犧牲一切浮泛的交情了,我的床前從此也日漸冷落,每逢我和玉蘭攜手走著的時節,我總覺得同學們是在旁邊譏笑我們,議論我們,或者譭謗我們。

  一天的晚上,我忽然醒來了,明月在窗上照著,靜悄悄的寢室裡,微聞玉蘭正在轉側之聲,我便輕輕的喊著:「玉蘭。」「淑琴,」她答。「你醒來了?」「是的。」這時我的荒涼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種神秘的希望了,我便謊著說:「玉蘭,我怕,到你的床上來睡。」「好的,你來罷。」我便一溜身跑到玉蘭的床上去,她摸摸我的身上說:「你冷嗎?」「不冷,」我說,我的頭已經靠著玉蘭的頭,我的身體也已經緊緊地貼著玉蘭的身體了。她的清瘦的肢體,映在月光裡好像銀針般的微白顏色。「她們兩個每晚這樣的,」她說,手指指胡婉和張秀的床。「哦,我因為睡著得早,起來得遲,所以只瞧見一次。」她的手摸著我的下身了,她笑著說:「喂,你怎樣把褲子脫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說:「脫著睡,衛生些,我要脫下你的褲子。」「幹嗎?

  不要吵,好好兒躺著。」說著,她便拉緊我的手。「我又不是男子,你還怕羞嗎?」「脫了幹什麼?」她已經松下我的手了,我便把她的褲子扯了下來。「我要摸,」我說,我便伸手亂摸,正在難分難解,百般顛狂的時節,我忽然感覺玉蘭的眼淚淌到我的臉上來了。我以為玉蘭是在惱我,哀求地說:「玉蘭,不要那樣,我不鬧了。」「我不是為了你,我是在恨我的萬惡的伯伯的兒子!」「為什麼呢?」我一連問了幾聲,玉蘭總不理我。我說:「好姊姊,你告訴我罷,不說,我也要哭了。」我便在枕上嗚咽起來。「我告訴你,但是你不要告訴人。」她說,停了一會,她把被兒蓋著我和她的頭,細聲地說:「我因為你的胡鬧,想起我的萬惡的哥哥,其實,算得什麼哥哥。」「是那個伯伯的兒子嗎?」我問。「是的。他中學畢業,也不做事,整天在家胡混。

  他常常說鬼話給我聽,我卻總不理他。今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家裡旁人都靜悄悄地睡了,我一個人走到樓臺上去望月。冷不防那討厭的鬼也鬧上來了,他吃得醉凶凶,靠近我的身前,說:『妹妹,好雅興,看月哪!』說著,便拉著我的手。我說:『大哥,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什麼要緊呢?這裡又沒有人!』他把我一抱,我的腳便離了地,他的酒氣沖人的嘴唇便緊緊地貼在我的嘴唇上,舌頭也不住的要伸進來。」「讓它伸進來了麼?」我急了,插口問。「沒有,我把嘴唇緊緊閉著。他把手一松,我的腳仍舊落地。

  他便伸手摸我的胸部,我把他的手緊緊握著,他的力氣大,我支持不住,他的手已經伸進我的懷裡了。以後……」說到這裡,她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我更急了,用被角擦乾她的眼淚,說:「以後怎樣呢?不要哭,說呀!」「以後,以後,他說:『好妹妹,你可憐我一刻吧。』說著,他順手把我一歪,我便兩腳朝天地躺在樓臺上,他也躺下身子來,要扯去我的裙子,我一面哭,一面出死命的掙扎著,正在危急萬分的時節,忽然聽見樓梯上的腳步響,我說:『人來了,快放手!』他便一溜煙地跑去了……」說完,她的眼淚又不住地滾下來,濕遍了我的臉頰。我恨恨地罵:「豬狗不如的東西!但是,玉蘭,以後還遇見這樣的事麼?」「沒有,以後我十分小心,晚上也叫了一個丫頭陪伴,所以他沒有機會了。但他對於我,總時常擠眉弄眼的。我又不敢告訴人,這樣醜事,怎樣可以說出來呢?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你。」停了一刻,她又說:「淑琴,這樣的家,叫我如何敢回去?」我翻了一翻身子,把她抱著說:「玉蘭,你將來到我家裡去住。」「你的家究竟是你的家呀!」她說。「不,我想我的媽媽一定歡喜你的。」我說。

  那晚我們倆兒再也睡不著了,天剛微明,她便推推我說:「起來過去睡罷。」「怕人瞧見麼?」我笑著,趕快跑回我的床上了。

  從此一連幾天,每晚在人們未睡以前,我們倆兒是各人睡在各人床上的。一等到人們都睡靜了,燈光也已經全熄,我們又在一個床上睡著了。在天明以前,我們又分了開來。後來漸漸膽大了,簡直也不瞞著人了,一上床就睡在一起,到搖了起身鈴才兩人一同起床。

  到了星期日,我也懶得回家了,只是緊緊地抱著玉蘭,睡一晚一天,不吃飯也不起床,最奇怪的是一點不餓也不疲倦。我們每次洗澡總在一個盆裡,冷了,兩個人抱著打顫。

  我一連三星期沒有回家,媽媽焦急起來了。因為那時爹爹到縣城裡玩去了,媽媽一個人在家,更覺十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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