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展望 | 上頁 下頁


  我是一個生來慣會做夢的人,尤好做那不安分(?)的夢。在我十七歲時,剛從初中畢業出來;那時正是民國十六年夏季,革命勢力已卷到了我的故鄉;我止不住我心頭上的青年之火的狂熾地燃燒,便投身到革命的隊伍裡。先是遊行、宣講、歡迎革命軍……後是打倒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後來局勢比較平靜了,便在縣黨部裡擔任了秘書。那時党勢赫然,滿可誇耀一時了。但是,我的心,隨著革命熱潮的低落而平靜下來。我便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學識不足,能力過差。——一個初中畢業的十七歲的孩子,怎能做起大事!實在,遇著很多的事情,常常不能做得如自己心裡所想像的那麼好。我便開始做著新夢——最低限度,應求自己再受三年中等教育。自此,下了最大的決心如此做去,雖有同志們的挽留,家庭中的不表贊同,我都置之不理。後來,總算是有了幸運,於民國十八年冬季裡,考入了××中學的高中師範科。當時,我快活得流出淚來;我認為我的前途從此開展,將有無限的光明。

  因為自己始終未甘自棄,勉力以求;又因為得到幾位賢明的老師苦苦指教;三年的光陰過去了,自己竟也獲得了幾許長進。在民國二十年冬畢業以後,幸蒙當地人士的愛護——其實是拉攏——委我做縣立小學校長——一所完全小學,——在這個小學裡,服務一年之後,深深地感到校長的職務,真是責重事繁;自己的經驗不足,好些事情不能做得使自己滿意。因此又發生了新夢:夢想能到一所規模宏大的小學校裡去,同別人學些經驗才好。後來事有湊巧,一個省立師範附小托人請我。當時我便毅然決然地辭掉了校長的職務,接受了附小的聘約。——這本是我衷心所夢想的事啊!

  在附小一年之後,又有了新的感覺:天下老鴉一般黑,所謂省立附小,不過班級較多,經費充裕而已。談到其他一切,也不過敷衍門面,那能說到真的辦教育?(中略)在目前這種不合理的教育理想和制度之下,做著教書的工作,又是多麼苦悶的事啊!——內心裡的苦悶啊!我並想:「在此國難當頭的國度裡,在此年富力強的青年時代,做小學教員就是唯一重要的工作嗎?就是唯一適當的工作嗎?」我想到這裡,便陷於不可知的深淵裡。

  後來,與知己的朋友通信,曾談到了這個問題;可喜的很,接到了一個使我萌生轉機的回信。信是這樣寫著:

  「……我早就這樣想著:果真有一個人,具有銳利的眼光,沉靜的頭腦,周密的思想,和靈活的筆調,大可在新聞事業上謀發展;因為這種事業,一方面為社會國家盡了服務的天職,一方面也不至於限制住了個人的進益,而且或有很大的幫助——對個人進修上與成功上。吾兄曾否這樣想過?吾兄的條件之如上所述者,無一不備,我以為別路皆不可走時,吾兄對此路可加以考慮。最近戈公振先生之死,又引起我對於此事的垂涎;戈先生不就是走向這條路而成功的嗎?他連中學還沒有進過呢!起初任《時報》副刊主筆,後任總編輯;以二十年的努力,竟有如死時的成就,不可謂非良好的榜樣!……」(下略)

  (書平。 二五,九,十。)

  我們看到書平先生的這個「夢」,想到他那樣逐步求前進的情形,很覺得有興趣。古語有所謂「學然後知不足」,其實我們可以說「做然後知不足」。努力做而感到不足,學起來才會真正有所得,因為這樣才是自動的學,滿足迫切需要的學,不是被動的敷衍的學。

  書平先生問起做教員是不是唯一重要的工作?是不是唯一適當的工作?倘所謂「唯一」是說除了教員以外都沒有重要的工作,這當然是不對的,我們對於這個問句的答案當然是個「不」字。可是我們不能否認做小學教員確是一種重要的工作。至於問:除了教員以外有沒有其他也適當的工作?這卻要看個人的特殊的興趣和能力,不能在工作本身得到單面的判斷。「一方面為社會國家盡了服務的天職,一方面也不至於限制住了個人的進益……」這並不限於新聞事業,就是做小學教員,也可具有這樣的條件。

  我的意思並非反對書平先生改業。倘若他果覺得自己不宜於從事小學教育而宜於幹新聞事業,當然是可以改的。至於入手的方法,很難有一定的公式,大概不外兩途:一是尋得了新聞界的職務,在職務上訓練自己;一是先嘗試寫作,從投稿做起,也許可從這裡面得到相當的機會。戈先生就是用前一種方式開始工作的。

  我個人很慚愧,至今還說不上什麼「成功」,我也說不出什麼秘訣,只是盡我心力幹去就是了。這不是上海人所謂「賣關子」,實際情形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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