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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口餘生


  我于九月初旅居柏林的時候,連接家中函電,謂母病甚危,望速還家。我當時非常焦急,恨不得立刻到家。雖然明知道從西比利亞過東三省回國有些麻煩,不過因為當時心急,不得已仍然擇了西比利亞的一條路——因為如此只有十二天即可到家。(以下有刪節)

  九月十七日夜間至滿洲里,未下車以前,旅客們的護照即被某國人收去了,說明日早晨七點半以後即發還。海關上檢查行李的職員以及招攬生意的旅館,都是某國人,使我立刻發生了一種不快之感。

  第二日早晨火車十點開,我早飯後在那個小城裡略看了一下,即回到車站的檢驗護照處去領我的護照。原來那裡還只是過境護照簽字處呢。因為偽國在各國皆無公使領使之類,所以護照簽字必須在偽國境內的車站上,當然他也要取簽字費。護照處有一位中國人,其餘的都是某國人,在一列的桌子上辦公。最後的一位似乎很重要,對一切旅客都盤問周詳。輪到我的時候,他看著我的護照,忽然發出了一種暴躁之音,我以為或者我把表填錯了,只「唯」了一聲。他仍然咆哮作聲如前,我亦不知其意,旁邊坐著辦公的那位中國人說:「辦公室裡不須戴帽子!」雖然和我一同去領護照的歐美人也有戴帽子的,可是我想在那種空氣之下最好不和他爭辯,於是我道了一聲「對不起」,便把帽子脫下了。那位咆哮作聲的某國人,問我是那一省,我答是S省,他好像說S省人為什麼不知孔子禮呢?說著便用鋼筆在一塊紙上寫了四個字「孔夫子禮」。嗚呼!這種慢無禮貌的野蠻動物,還口口聲聲的講孔子禮,孔子有知,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九一八」的早晨到哈爾濱,晚十一點才有車南去,我有一天的工夫在哈爾濱勾留。不知怎的,哈爾濱又有一道海關驗行李,驗護照。那位驗護照的似乎是白俄,一見中國的護照,便須留給某國人去看,似乎他不能作主。哈爾濱分「道內」「道外」兩區。道內的街道略整齊些,完全是某國的商店;道外擁擠著一些中國的商店。各政府機關皆懸旗,大概是慶祝「九一八」,一邊是日本國旗,一邊是一面黃旗,上右角為紅藍白黑。那晚上正是哈爾濱防空演習,七時半以後全市無燈火光,我在車站的候車室裡,時聞假警號及假炸彈聲。閱偽報始知防空演習為三日:九月十七、十八、十九。報紙上滿篇都載著華人如何乖戾,友邦如何奠定東亞之和平,全市黑暗之美麗,統制燈火之成功等等。

  過長春(即偽新京)未停而至瀋陽,一到瀋陽,我的感情便略鬆快了一點,因為各處中國人都很多,從市面上看依然還是我們的舊山河。

  從瀋陽到山海關的火車上也比以前痛快些,因為那列車隊長是中國人。乍從蠻橫無禮的壓迫之下而至奉山鐵路,不由得使我好像到了久別的祖國,車上的氣氛以及車外的風景,都是十足的中國風味。

  從瀋陽開車以後,我便覺得好像已經逃出了蠻橫無禮的地帶,而入了中國的實際勢力之下了。我與三位德國人正在閒談的時候,忽然來了一位美國女子(她同我一同從歐洲來),很著急地說他們四人(三美人,一奧人)的行李在瀋陽大概因為時間太晚沒運到車上來,他們日用急需的東西都在那些箱子裡,行李過山海關要檢查,他們又不能住在山海關等著。她很焦急,請我給她作翻譯和行李車上交涉。到了山海關的時候,他們又要求我和他們一同到海關上交涉。

  待了些時,我又到他們的車上,見一位某國人用英語對他們解釋,說今天某國特別寬大,對於旅客特別表示好感,給旅客們特別方便,行李不檢查了。那三位美國人與一位奧國人便手執他們的行李票,問他們的行李未從瀋陽運來當如何辦理。那位某國人似乎也沒聽懂,仍然說今天行李不檢驗了,特別優待今日的旅客。……我便對那幾位歐美人說:「你們不必和他(某國人)交涉,車快要開了,最好速與國際觀光局交涉。」他們都很同意,而那位某國人更覺得沒面子了。他便轉過來溫和地問我:「你是什麼旅行公司的?」我說:「我是旅客。」「你到那裡去?」他問。「我到T城去,」我答。「你有護照麼?我是此地的憲兵司令,看你的護照。」我便把護照拿給他看。他看了護照之後,勃然作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幾個歐美人見他那樣兇狠,便站在我們的中間,他竟拿出要動武的樣子來。那些歐美人莫名其妙,都問他怎麼一回事。他怒氣衝衝地說我侮辱官長,我的態度傲慢,一定是共產黨。我用英語回答說:「你並不是我的官長,你不應該隨便給人加罪名……」他於是乎更怒,衝開中間的歐美人,抓著我的衣服便想往車下拉,那些歐美人一齊擁上,大家皆甚驚慌的樣子,把我們拉開,勸他下車去。他一面拉我的時候,一面說:「我在此地有絕對的威權!可以拘禁!可以槍決!」

  瀋陽到北平的通車在山海關中偽交替,當我與某憲兵司令抗辯的時候,中國護路警察已經登車了,在我們的旁邊就站著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國警察,可是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我想那時車已經快要開了,中國一定早已接收完了,可是新換的中國車隊長並沒敢露面。中國不抵抗,我很明白他們也沒有辦法,不敢和蠻橫無禮的東西講理,所以我也不怪他們。我和某憲兵司令鬧過了以後,萬分親切地感到國家的重要,而且萬分親切地感到中國不抵抗之非策。我在山海關的那四十分鐘,好像一人隻身陷入於野獸的窟穴,毫無國家的依靠,毫無公理或法律的保障!

  我此番經過東三省雖然受了不少的波折,可是加深了我許多對於某國的認識,也影響我的政治見解以及將來的事業。因為自己學哲學,對於人類的社會或政治問題,總是為人類全體的福利著想,向來未充分注意到國家或民族鬥爭的必要。經過了此番旅行之後,我才能深切地瞭解抗敵之必要,抗敵之急需!人類總應該是有理性的,可是你陷於兇惡的野獸的窟穴以後,只得和它拚個你死我活!

  (弟雲橋敬上。九月卅日。)

  雲橋先生是我在倫敦時很敬佩的一位同學,他受此侮辱,在車上一夜睡不著,一到天津車站,就在候車室裡寫一短信給我,說經過山海關時幾被某國所謂憲兵司令也者拘留槍決,幸賴歐美旅伴力救始免。我急複一信慰問他,並請他把經過詳情函告,這是他的第二信。

  我覺得這並不是雲橋先生個人的遭遇,這個事實的後面,是伏著一種籠罩著全中國每一個人的黑影:在被奴化的國家裡面,每一個國民所難於逃避的侮辱,而且這件事只是侮辱的開端,或侮辱的小焉者,所以雲橋先生的這封信,很值得我們的深刻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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