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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與祖國


  那天因為我的大兄生病,伴他到××日本醫院診看;那時有一位很諳熟我國××方言的日本姑娘很敬我,後來因屢次接觸,愈形接近親昵,那位姑娘漸漸露出愛我的詞調。

  有一天,我去醫院裡,她對我說:「中國人好食鴉片,好娶妻妾,好說謊話。」我很憤怒;不想這平時愛我敬我的人,竟說出這樣侮蔑我們民族的話。我就問她道:「我也是這樣嗎?」她說:「你卻是例外的,——不過你們是多數吧。」我說:「中國人食鴉片雖不少,其實這些人有好多是給你們販毒的浪人所毒害,天天的報紙都登載這些事;多妻制度雖還有,但也不是普遍的;說謊話更不是中國人的習慣。你的話未免太侮辱中國人!我們相信一個廣大的國家定有少數不良的分子,就是你們貴國也是這樣。」那時站在旁邊的日本青年,他也會說中國話,他說:「你們中國人完全不知好歹,若無我們日本殺退帝俄,中國那有今日?現在俄國勢力複強盛,駸駸又將席捲中國,日本關念同種同文,不忍重見異族之專橫眼前,不辭艱巨,出兵為中國保衛領土,還被中國人仇恨,反抗,侮辱,你想中國人自己對得住中國人嗎!」

  我不能任他繼續說下,正要開口痛駁,那東洋女子急阻住我,她恐我絆嘴,用溫柔的態度,別的言語,來安慰我;但是我不辨清她說什麼,轉而仇恨她,覺得日本人都是很看輕我們中國。那東洋的女子鼓著如簧的嘴巴,和我解釋,但我很厭惡,很冷淡。

  我為了大兄的病,還常到那裡,可是後來我們越談越起勁,愛情漸漸的更加深,她每逢禮拜六常常到我寓所坐談,時間漸漸的長久,愛情一天一天的高漲。她很能諒解我,我也很能諒解她,若不是有國家民族仇恨的阻隔,我們早已正式訂婚——結婚了。有時我問她:「你們的政府為什麼要這樣摧毀中國,來切斷我們的愛河?」她也很承認她的政府是在壓迫中國,但她原諒日本的向外發展,認為不發展救不了日本的危險。

  我們在愛情、性情種種上都能互相諒解,獨有這一點的糾紛阻礙著,我們感覺對於這個問題在觀點上不能完滿一致,不知如何才能解決這問題,請你指教。

  (八月,八日。唐人寄自星加坡。)

  唐先生是在覺得愛人與祖國間有著矛盾,他的問題是怎樣可以消滅這兩方面的矛盾,由此獲得圓滿的結果。

  唐先生的愛護祖國,情見乎辭,這是我們所欣幸欽佩的。我們因為要愛護自己的祖國,所以要反對侵略者侵略我們的祖國。日本對於我們祖國的積極侵略,這是天下所共見的事實,但是我們所反對的是侵略我國的人們,不是反對日本的一般國民。我們對於諒解中國,對中國有著公正態度和同情心的日本人,我們還要敬重他們,和他們做好朋友。關於戀愛方面,也可引用這個原則。就一般說,我向來主張戀愛是應該超國際的,只要兩方面是真正彼此相愛,不該僅僅為著國籍的問題而有所躊躇。現在即就中日的特殊情形說,也還是可以引用這個原則,不過需要相當的補充,即唐先生的這位女友對於戀愛是否能有「超國際」的認識。我們愛自己的祖國,當然不反對別國人也愛他們的祖國。但是我愛我的祖國是一事,我反對我的祖國侵略別國又是一事。唐先生的女友愛她的祖國還不妨事;但是她如果也贊成她的祖國侵略中國,那就要發生問題了;因為這樣,唐先生如和她結婚,必然要常起衝突,要常常彼此不歡的,尤其是因為唐先生是個愛國者。在這裡,所謂「超國際」,並不是要人拋棄他或她的祖國,至少要能不把侵略國和被侵略國的糾紛混在戀愛裡面。這一點是唐先生所要考慮的。

  其次,一個人不能脫離社會而生活。唐先生的女友嫁的(倘若嫁的話)雖只是唐先生,和別的中國人無涉,但是假使她真嫁了唐先生,和唐先生的親友乃至社會是不能完全隔離的;如果她覺得中國人除了唐先生都是壞蛋,那她也還是免不掉痛苦的。當然,她現在對中國人的印象那樣壞,是由於受了侵略者麻醉的作用,不是她自己原來就這樣的。如果她有機會多和中國人來往或接觸,也許可以克服她的成見。但是在她的這種成見未被克服以前,唐先生不應該就貿貿然決定。或者唐先生可先介紹她和其他的中國親友見見面,或交際,使她看出中國人的有好有壞,也和日本人一樣,並不都是壞蛋。這是唐先生所要考慮的又一點。

  至於那位日本青年說的話,當然是不正確的。一九〇四年日俄之戰,在當時是兩個帝國主義爭奪我們的東北國土,說不上誰比誰好些。這個日本青年當然也是受了侵略者的麻醉作用而不自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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