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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訴


  復旦大學女生張柳泉女士的死,我想你一定早知道了,也許會有什麼感想嗎?

  (中略)前天我曾寫過一封信致柳泉的大妹妹荊南,昨午才接到覆信,在荊南女士的覆信裡,她說:「……姐姐的死因便是:小資產階級的前進青年的煩悶!對於現在,誰滿意呢?你?我?……」啊!先生!你看見嗎?「小資產階級前進青年的煩悶」是她的致死之因!我敢說:「學生運動怒潮中的有力分子——學生本身——除了一些漢奸,營私的這個黨那個派的一些人外,大多數都是屬￿所謂『小資產階級』的前進青年!他們(包括她們)是純潔的,坦白的,熱血的,有著愛國熱誠,有著革命精神的進步青年!而且他們並不是專為出風頭,空空搖旗呐喊混過五分鐘就算了事的,卻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就這樣幹!在幹的時候我們的工作應當如何分配,我們的鬥爭姿態應當採取那種方式才有效?幹了過後又怎樣,將來又是怎樣?……」啊!這個「將來」簡直是他們感著最苦悶的字眼兒!因為他們看見不但「將來」是那麼慘淡無光,就是「現在」也會使人彷徨不定!一方面固然他們希望的是有著滿意的兌現的「現在」和光明快樂的「將來」,然而事實上所得到的是什麼?是皮鞭、木棍、大刀、水籠、拘捕、慘死……當我感到事事使人失望,惹人煩悶的時候,便又懊喪欲死!這個時候,唯一挽住我的腳跟的力量是家庭的天倫之樂。我覺得如果我死了,不但愛我的父母會受不住摧損,就是敬我的弟妹們也將失了前導者!卻並不是我自私的依戀家庭,國家世界都甘心拋棄,家庭還算什麼呢?我想和我作一樣想的人必不少。這麼說來,我們真是危險的!只要有一個時期下個決心說:「我不要父母和弟妹了!」我們便都會如柳泉女士那樣一般的偷偷的把自己毀滅!……你信不信?所以在這個時代,我覺得其他什麼職業問題,升學問題,社交問題,婚姻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卻是:我們還是「生」呢,還是「死」的問題了!

  (中略)青年人,尤其是知識階級的青年人,他們是最敏感的!無論是內心的,無論是外形的種種感觸和遭遇,都時時刻刻的向他們進攻而使他感到煩悶!除了一部分在思想方面相當的健全,在意志方面相當的堅定,在實際方面有相當的經驗,在學識方面有相當的基礎的青年外,大多數還在猶豫彷徨著!好像身心的四周都是問題,無數的「?」在腦子裡轟轟亂轉著。我們自己不能解答時唯有煩悶!我們的父母和我們好像隔了一個世紀!(當然不是單指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是相當賢明的。)我們所感到的煩悶,他們不能瞭解;我們所要求的兌現,他們不能給與;我們苦惱著的問題他們不能解答。假使我們都能有像你那樣的一個叔叔或伯伯,先生或朋友,當然好些。然而我們沒有!我們只是彷徨終日,苦思終日,煩悶終日!還是問題是問題,解答是解答,各不相關!結果,弱者唯有想死了乾淨,強者也只是哀鳴掙扎而已!所以我希望你除了自己本著良心努力於救亡運動,或是領導青年共同努力于救亡運動之外,還得時時刻刻關心到他們腦子裡所轟轟亂轉著的「?」!因為這些「?」的確是他們的「生」和「死」的懸崖!一個錯誤念頭攻上心頭便跌下去了!(中略)

  還有,這裡我抄下關于一個哥哥寫給一個弟弟的信的一段給你看看:「……一個大學教授可以發表一篇熱烈的論文,或是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鼓吹群眾去實行救國運動,但絕不能領導自己的學生去參加。這原因是:群眾救國運動是每一個國民的責任,是一事,教育學生使其早日完成學業是教育者的責任,是另一事;二者各有其立場,並不矛盾……教育者同時有此兩種不同的態度,不特不可非難,而且絕對是『對』的!群眾要聽他,學生也要聽他,蓋其手段不同而救國目的則一也……弟弟!你明白了嗎?做父兄的對於子弟的責任與教育者的對於學生是一樣的啊!……」先生看了覺得怎樣?

  王德謙謹上。
  九月,三日。

  我看完了王女士的這封信,受到很深的感動,因為她的話實在是反映著無數純潔青年的心意。

  張柳泉女士的自殺,我們感覺到非常的傷悼,在上期筆談裡曾經略有表示了。有一部分前進青年聽到柳泉女士自殺的新聞,覺得她死得不值,不該學她那樣死去;也許還有一部分青年因為悲憤于現實的壓迫與困難,還不如自殺的痛快,換句話說,也許隱隱中受了柳泉女士這個不幸事件的暗示,有跑上死路的危險,尤其是因為柳泉女士是個前進的青年,是個好學生,是個愛國者,引起人們的無限同情,在無限同情中也許要掩蔽到自殺這件事的錯誤。但是這個錯誤我們卻應該明白指出,希望全國青年注意的。我們承認中國民族是在最艱危的時代,也承認參加救亡運動有著種種的困苦艱難。但是正因為中國民族是在最艱危的時代,所以需要我們格外努力來共同奮鬥;在奮鬥中有著種種的困苦艱難,這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倘若我們不準備和這種種困苦艱難鬥爭,反而想要逃避它,那就根本不必要愛國救國。一瞑不視是能夠克服困難呢?還只是逃避困難呢?這個答案是很顯然的,那末我們對付困難應該堅守著什麼態度,也是很顯然的了。

  可是無論怎樣前進的人們(當然包括青年),因為複雜社會的薰陶與反映,在他們的很前進的意識之外,往往還殘存著或潛伏著一些錯誤觀念,時時在那裡作祟,你一不留神,這些錯誤觀念便要戰勝前進的意識,也就是王女士所謂「一個錯誤念頭攻上心頭便跌下去了」。所以我們所要注意的是要在實踐中時時克服這些暗中在那裡作怪的錯誤觀念。我說「實踐」,因為思想的前進,並不是僅僅看幾本書就算數,還須在實踐中運用體驗。如果我們雖在書本上懂得著的理論,而在實踐中卻不知道運用,不留心體驗,那還是不能算真正懂得。我說「時時」,因為一次克服了錯誤觀念還不夠,那潛伏著的錯誤觀念遇著我們的防線鬆懈的當兒,還是要作怪的,所以我們要時時在實踐中去克服它。像柳泉女士那樣前進的好青年,所以會自殺,還是由於在那刹那間錯誤觀念的作怪,戰勝了正確的思想。否則不滿,煩悶,只應該使我們更堅決地向前奮鬥;不應該使我們逃避困難,一瞑不視。我們不但不應該因柳泉女士的自殺而被暗示到「死了乾淨」,反而要格外醒悟,時時提防「錯誤念頭」來「攻上心頭」,使自己不要「跌下去!」

  王女士對於柳泉女士的自殺,一方面痛惜她,一方面卻不以她的自殺為然,這足見王女士的思想正確,是很可敬佩的。但是她有時還免不了這樣的感覺:「當我感到事事使人失望,惹人煩悶的時候,便又懊喪欲死!」這便是在她的正確的思想裡面,還時有「錯誤念頭」在那裡作怪,必須加以克服的。其實我們大家都不免時時受到殘存的潛伏著的「錯誤念頭」的進攻,都要時時在實踐中克服它。

  王女士在上面所引的幾句話後面,接著說:「這個時候,唯一挽住我的腳跟的力量是家庭的天倫之樂。」她又說:「只要有一個時期下個決心說:『我不要父母和弟妹了!』我們便都會如柳泉女士那樣一般的偷偷的把自己毀滅!」我覺得父母弟妹之愛固可寶貴,但是我們有我們的生的任務,並非專為「父母弟妹」而生的。我們對人生果有正確的觀念,無論「父母弟妹」如何,我們還是要在實踐中時時和「錯誤念頭」抗鬥的。

  最後談到教育者的責任的那句話,那很顯然的是詭辯。學生既是「群眾」的一部分,當然不能被擯於「群眾救國運動」之外。教育者在國難中所教的「學業」也應該把所教的內容和救亡運動聯繫起來,而且對於學生的參加「群眾救國運動」只應立於指導的地位,不應立於壓迫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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