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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離渝前的政治形勢(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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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文化摩擦,如果只是口頭辯論,文字爭論,那真理愈辯愈明,我們不但不反對,反而可以歡迎,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前面所述警察憲兵特老爺對於壓迫文化的行為,已是證明一斑。真理愈辯愈明;在相反方面,違反真理的言論行為也最懼怕公開的辯論和研究。憲政座談會之所以受到國民黨某些人的極端厭惡,理由就在此;提倡團結與民主的言論所以受到某些人同樣的極端厭惡,理由也就在此。重慶各界憲政座談會由各界熱心人士要求在野各抗日黨派國民參政員發起並主持其事,宗旨正大,行為光明,而且在野各抗日黨派為著進行順利並與國民黨合作起見,曾想種種方法拉一位國民黨參政員參加。其先拉不到,拉這個不來,拉那個不願,後來想盡方法拉到一個,也像小學生時常「逃課」一樣,時來時不來。最後由「黨」的「領導」,用打手若干人搗亂會場,鬧得烏煙瘴氣,詳情我曾在拙著《抗戰以來》一書述及,現在不多說了。 「文化摩擦」這個名詞裡有「文化」兩字,好像怪斯文似的,其實文化摩擦的結果不但可使被壓迫者失學失業,甚至失去生命。一個湖南學生因偶在抽屜內被發現一張《新華日報》,被立刻剝去冬季制服,驅逐出校,便是一例。又像前面談過的鄭代鞏因創辦《戰時青年》辦得發達被特老「賞識」,認為是「異党分子」而被綁,又是一例;這倒不是僅僅因為辦得發達(雖則這一點也是受注意的因素之一),而尤其主要的還是其中的內容是進步青年的進步意見,例如對於當前的國事問題,擁護團結必然要引起摩擦專家的肝火,主張民主必然要引起反民主者的嫉視。至於研究到青年切身的種種問題,只要是進步的主張,都不免與頑固派反動派的高見格格不入。頑固派反動派的老爺們自己知道要在思想上領導青年幾乎是不可能,這並不是有什麼敢於阻止他們在思想上領導青年,卻是因為他們自己領導不起來。於是他們只得另辟途徑,把進步的青年刊物主持「綁」去!他們說他辦事很能幹,所可惜的就是「異党分子」!其實凡是進步分子都有「異党分子」的嫌疑,因為他不知道跟著閉著眼睛破壞團結,反對民主!這樣「不識事務」的進步青年,在頑固派反動派的老爺們看來,決定槍決,真是千活該萬活該的事情! 這些例子,也可以說是由文化摩擦牽連到人事摩擦。這二「擦」是時常可以碰在一起的。在四川綦江訓練班演出的許多無辜青年慘受酷刑,死於非命,是教育界方面文化摩擦牽連到人事摩擦的一種較大規模的例子,其詳亦見拙著《抗戰以來》一書中,此處恕不贅述了。此外學校教員上因不能如頑固派反動派老爺們之意,發揮「赤色帝國主義」的神秘理論,致被打破飯碗(此中有一位親來詳細告訴我一切);成都某大學有一個大學生因被校內武裝的三青團某「健將」所「賞識」認為他的「腦殼」有問題,於深夜被叫到校舍附近,嚴厲詰問幾句,乒乓一聲,一命斷送,同學側目,莫敢誰何!(這是我第五次流亡經過廣東某縣時,有華僑青年某君曾在該校肄業,僅一年大學即可畢業,看來形勢每況愈下,情願半途輟學去做生意,由家裡出些資本,在粵港一帶經營運輸貨物,親口告訴我他所親耳聽到的這個故事,他在校內某個深夜,親耳聽到那位「健將」怎樣叫那個被暗殺的同學出去,怎樣問答,怎樣發出槍聲,那個無辜同學怎樣慘呼而倒。)這類奇事慘劇,都構成了「文化摩擦史」上令人憤慨無已的一頁。 這樣看來,像特派若干打手搗亂憲政座談會會場,僅將聽眾從此驚散,未把十幾個各黨派的參政員(其中有一位被強拉列席的國民黨參政員李中襄先生,可謂兩面做人難,他是我的老友,我很同情他的苦境!)打得頭破血流,或乘便送掉幾條老命(其中有好幾位滿臉長須年高德劭的老輩),可謂「優待」之至;又像分別延請各報的主筆先生到黨部辦公室「面授機宜」,指示「文章作法」,也可謂「客氣」之至了!最可慘痛的當然要輪到許多既無「參政」之虛名,又無「主筆」之職位的純潔天真的青年!每念及此,不勝悲憤! 即像區區這樣一個「傻子」,不過想對進步文化貢獻一點小小力量,也受盡頑固派反動派老爺們的青睞,既不死于重慶野外偏僻之地(參證前述軍委會政治部某君的熱心報告),又不死於「暴動」禍首之列(參證前述某參謀總長的再三通令),如今仍得苟延殘喘,勉強呼吸於人間,在病榻上於病苦中憤然持筆寫此《患難餘生記》,仍與黑暗勢力作殊死戰,也可謂萬分僥倖了! 文化摩擦並不是限於文化界一隅的現象(所謂文化界,主要地包括新聞界,出版界,教育界,)而是整個政治「曲線」下降中全部「逆流」現象中的一部分。(「逆流」這個名詞,用來形容整個政治「曲線」下降中的全部狀態,頗為簡明可取,雖則頑固派反動派老爺們聽到這個名詞大為頭痛!)這一點很為重要,因為必從整個政治「逆流」中看文化摩擦,(看軍事摩擦或人事摩擦也一樣,這裡不過專就文化摩擦而已,)然後才看得出文化摩擦癥結所在,然後才能明白文化摩擦的根源也是來自有關中國前途的基本政治問題,然後「文化摩擦」這個問題才能獲得合理的解決。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夠進一步指出:所謂文化摩擦,除一方面與其他「二擦」(軍事摩擦與人事摩擦)常可以發生連帶關係之外,另一方面,就它本身說,是中國整個黑暗勢力所要盡力保存的落伍文化與中國整個光明力量所要努力發揮光大的進步文化的鬥爭。所以我們如看到一個進步的報館或其主持人遭難,以為這只是這個特殊的報館或主持人與頑固派反動派之間的糾紛,這便是大錯誤;我們如看到一個進步的學校或其主持人遭難,以為這只是這個特殊的學校或主持人與頑固派反動派之間的糾紛,這也是大錯誤;同樣地我們如看到一個出版機關或其主持人遭難,以為這只是這個特殊的出版機關或主持人與頑固派反動派之間的糾紛,這也是大錯誤。即作為個人的一個進步的作家或文化工作者,我們如看到他的遭難,以為這只是這一個特殊的個人和頑固派反動派之間的糾紛,那也是大錯誤。為什麼呢?因為無論是進步的報館,或是進步的學校,或是進步的出版機關,或是一個進步的作家或文化工作者,他們的工作目標與成果,都是整個進步文化的一部分。為著一個進步文化機關而努力奮鬥——無論是報館,學校,出版機關,乃至學術團結——為著進步文化的工作而努力奮鬥,都是為著整個進步文化而努力奮鬥。 文化政策是整個政治政策的一個重要部分。進步的政治政策才能產生進步的文化政策,也只有進步的文化政策,才能與進步的政治政策相配合;就文化政策的偉大效能而論,我們也可以說進步的文化政策是進步的政治政策的先導,是進步的政治政策所以成功的一個要素。頑固派反動派所以痛恨進步文化,也因為進步文化與他們的頑固派反動派政治政策不相容,是他們的頑固的反動的政治政策的莫大障礙,所以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摧殘蹂躪,不遺餘力。在政治「逆流」的漩渦中,文化摩擦所以發生,進步文化所以遭到空前的災難,根本原因也就在此。 但是我們為著國家民族的光明前途,必須始終堅守進步文化的崗位,與黑暗勢力奮鬥到底。什麼是進步文化?請于下章敘述「進步文化的遭難」時候,附帶提出來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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