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患難餘生記 | 上頁 下頁 |
第二章 離渝前的政治形勢(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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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奇聞」的用意很淺顯,但要自投羅網,否則無從下手。那奇事卻存心更辣,暴動之罪,非身首異處不可,豈不一了百了!我和沈先生都是奔走呼號團結最起勁的人,在反動派認為應該身首異處,猶可說也,無緣無故拉個沙先生,其先莫名其妙,後來經熟悉「內幕」者道破,說CC派要把英國人愛黎那裡所慘淡經營的生產合作社搶過來,沙先生是愛黎最得力的一位助手,所以也想請他身首異處。 空氣既然放出,後來但聞雷聲響,不見雨下來,頗可詫異,想來想去,大概不會替我們三個人的身首設想,最合理的邏輯,還是因為替他們自己的利益設想。也許有人替他們想,這幾個人究竟在社會上多做幾年事,知道的人較多,不如青年那樣容易欺侮,也許將來易發難收。這只是我的猜想,當然還不是事實,事實是說我要暴動,要藉此砍我的腦袋。 特殊的特務也許沒有看見我有什麼武裝,所以倒並沒有說我要暴動,甚至看得單調,後來我溜往香港,他竟沒有發覺,他自己反而因此被特務頭兒關了起來。 其實他也怪可憐,後來聽說他在監視我的時候,每天只有兩塊錢的生活費,在他也許不夠用,這也許使他對於特工的情緒低落。聽說特務要有特殊的報告才有特賞。這在我,他也不易得。說我要暴動,這也許可算是很特殊的罷,但已被高高在上的參謀總長何應欽氏搶先報去了,不但報一次,他自己否認之後,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報去了,那裡輪得到他呢? 在政治「曲線」加速往下降的情況下,「三擦」的不幸現象也加速增劇起來。關於「三擦」中的軍事摩擦和人事摩擦,上面都已大略地談過,現在想再略談「三擦」中的文化摩擦。 所謂文化,儘管在各專家有或詳或略的定義,但就具體的表現而論,主要的是在言論出版及教育各部門。言論有的是口頭的,如演講,談話,座談,及討論會之類;有的是寫出來的,如報紙雜誌上的言論等等。出版則屬日報,期刊,雜誌,以及書籍。教育則大概就狹義說,指學校教育,在學校中教師所教授,青年學生所研究的都是。這只是就事實上大概提出來談談,這幾方面當然並沒有嚴格不可逾越的界限,例如一個學校請校外的人來校演講,這是演講,同時也是教育,因為它含有教育的意義。就廣義說,言論出版也含有教育的效用。學校中除講授外,也有課內外讀物及學校的印刷品出版物等等。總之,一般地說來,所謂文化摩擦,最具體的表現,主要的是在言論界(尤其是日報及期刊上的言論),出版界,及教育界。 我在上面曾經說過,「三擦」往往有互相的關係。前方的軍事摩擦,雖是限於國共兩黨的軍事摩擦,可能發展其影響於大後方的人事摩擦,並不限於國共兩黨,而是侵入於比較有力量的其他抗日各黨派。關於這一點,我在前面曾經談及國共以外的青年党及救國會的故事。講到文化摩擦,也有相類的情形,最顯著的是皖南事變發生後,當局對於文化摩擦的變本加厲。該事發生後,國共兩黨的機關報處於對立的地位很是顯然的,一方面是《新華日報》,一方面是《中央日報》及《掃蕩報》。(《中央日報》算是國民黨的機關報,《掃蕩報》算是軍委會政治部的機關報。)一方面在極艱苦的環境中努力奮鬥,要把事實真相及真是非表白於世,以求公判;一方面憑藉執政黨的便利,運用審查機關及軍警憲兵作壓迫工具。最有趣的是警察憲兵在大街上亂打亂捕售賣《新華日報》的無辜小販。後來自己也覺得在戰時首都,國際觀瞻所系,究竟不大方便,特妙想天開,雇傭小流氓乃至小乞丐無緣無故隨處打這樣無辜小販的耳光,受侮反抗大概是人類天理,當然引起吵鬧,於是警察或憲兵出來裝做彈壓,把他們一同捉到官裡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所有報紙全部沒收!這樣既可不致有礙瞻觀(?),又可達到目的。但是事實終究是事實,很難久在隱瞞之中,不但你遇著中國的新聞記者,他們可以幽默而沈痛地告訴你一切,即偶爾住在國際宣傳處的Press House(也許可譯為「記者之家」)外國訪員,他們也會笑眯眯地低聲告訴你實際是什麼一回事。 天下事最難的也許莫過於壓抑正確的消息或言論。事有湊巧,擁護中國抗戰的中國國民,固然都怕內戰又要發生,以致妨礙團結禦侮,住在Press House的外國駐華訪員(尤其是英美,蘇聯記者有自己住所,德國除外)為著他們本國的利益,也希望中國能團結抗住日本,所以對此類消息,十分注意,忙於探聽。《新華日報》於克服種種困難之後,把周恩來先生簽名蓋章負責寫出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及「向江南為國殉難者致哀」幾個大字刻出登載之後,外國記者分子要譯發電報,仍被封鎖,剛巧他們裡面有人赴港,偷帶赴港發電,引起外國的公正友人及僑胞的急電飛來,希望中國仍能化險為夷,為國家得到最後勝利。聽說僑胞各團體來電總在千封以上,這使當局不得不稍稍有所顧忌,才能使事態不致再形擴大,僑胞對於祖國的關懷和急難時的貢獻,實在值得我們欽敬。 但是這一部分(關於國共兩黨)的文化摩擦卻不因此就算停止,《新華日報》排字工人有幾十位被特老(特務老爺的簡稱,這名詞不敢說有創造精神,似尚順口!)綁去,至於郵政的暗中抵制,憲兵的暗中搗亂,亦不可勝說,我在這裡只是因為這一部分的文化摩擦是政治「曲線」下降後「三擦」中的一部分現象,所以連帶談到,真是略之又略,其詳有待於將來的中國史家。其實由前方的軍事摩擦而殃及後方的文化摩擦,可說是整個的,並不限於國共兩黨而已,皖南事變發生後,重慶中間層的日報言論有過二三星期的最困難最緊張的時期,便是一例。 皖南事變發生後,政府鄭重提出軍令政令之必須服從。國民黨的機關報要做的事很簡單,大罵一頓之後,將「漢奸」的帽子強行戴在對方的頭上。中間層的日報也有好幾家,他們的「腦殼」卻不能這樣簡單,而在國民黨領導下的政府環境中,又覺難說老實話,於是大家在這樣重要事件發生之後,索性有好幾天在社論裡一字不提!但是他們終難躲過難關,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負責人著了慌,把各報館的主筆先生分別請來詳加勸導,指示他們這篇文章應該這樣這樣做,那樣那樣說,大有以國文教師自任之概!有的主筆先生回館之後,勉強胡謅一篇敷衍敷衍,但是第二天又被請去,指出他說得不夠,甚至和宣傳部負責人原來的指示不符,希望他再來一下!有的主筆先生只好哭喪著臉再勉強來它一下,有的倔強些的,老實置之不理,結果受到嚴重的警告。有的主筆再挨過幾天,被電話催得沒有辦法,情急智生,特來一篇不痛不癢的短評,登在報的末端,這當然大動了指示者的肝火,叫去大罵一頓,說叫你做長篇社論,指示得那樣詳細,你卻做了一篇三言兩語登在使人尋不著的尾巴上!再不識抬舉,那只有請他關門大吉!有一家報請老成持重的黃任之先生寫一篇,黃先生很費苦心寫了一篇顧全大局而又給國民黨十足面子的大著,可是他文章裡說的幾句公道話卻被檢查員刪得一乾二淨。 總之,那二三星期的重慶新聞界可謂在風雨飄搖之中,偶然遇到新聞界的朋友,他們總是搖頭歎息,把這件「新聞背後的新聞」做談資。 我對於皖南事件並不否認在表面上看來,其中含有軍令政令的因素,因為新四軍是歸軍委會指揮,在國民政府抗戰國策下作戰,由軍委會發出的命令是軍令,由國民政府發出的命令是政令,這是常識,但是在實質上我們卻不能否認其為黨派鬥爭的問題,因為在事實上新四軍是承襲有中共的傳統,軍委會及國民政府也在事實上是由執政的國民黨一黨所主持的。我們要解決問題,必須面對事實,不能以軍令政令幾個表面上的名詞抹煞問題的真實內容,而不從根本上加強民主政治,鞏固抗日黨派的精誠團結與合作。我有一篇文章很婉轉地表達我的這種態度,我自信是很持平的,原擬登在《全民抗戰》週刊上面,但是全文被審查會扣留,在那期週刊上的社論地位留下一個大空白——開個大天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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