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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離渝前的政治形勢(2)


  最高學府的中央大學也要舉行一個憲政演講會,有些學生要請我去演講,我當時是國民參政員,對於憲政運動是非常積極的一分子,在我所主持的言論機關也發表過不少提倡憲政的言論,有些學生想到我,學校當局似乎不便遽加拒絕,但是所謂「三青團」的分子便著了慌,所以同時決定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王世傑先生也來演講,後來因為王先生剛巧在那天有別的事,便由副部長潘公展先生出馬。潘先生本來是我的老朋友,在五四運動時期,上海學生聯合會辦有小型日報,由潘先生主持其事,我也在編輯部幫忙,他時常要我們這班「客串編輯」寫些文章,所以很相熟。後來他在上海《商報》服務,我也在上海《時事新報》服務,算是報界同人,時常晤談,彼此友誼很好。我們現在見了面,在私人友誼上還是客客氣氣,殷勤相待的,但是因為政治的立足點有了差異,私人友誼也就降到次要甚至不重要的地位。那天的情形便是一個顯明的例子。

  他明明知道我是積極主張民主政治的,同時也明明知道我是積極主張抗日各黨派應該為著抗戰建國而精誠團結,協力合作,而不應該發生摩擦以消耗國力甚至存心要「消滅異黨」而引起許多無謂糾紛的。我現在不想細述他在憲政講壇上講了許多話在實際上是在反對憲政運動,而極力推崇國民黨的一黨專政,我只想提及他在他的講辭快結束的時候,突然圓睜了眼睛,張大了喉嚨,面紅耳赤,握緊拳頭,大聲疾呼道:「現在有人說蘇聯是最民主的國家,試問現在在蘇聯有的是一個黨,還是幾個政黨?」他用盡氣力高聲呼出了這幾句話之後,台下由「三青團」佈置好的人們便拚命大鼓其掌,即仍然有著理智的青年朋友們眼看部長高高在上,「三青團」爪牙虎視眈眈,也只有沈默裝傻而已。

  我知道潘先生對我個人並無惡意,他只是代表國民黨中一部分人發表意見而已。況且我們是在研究問題,並不是在爭辯,所以我心平氣和,態度從容。第二個輪到我講,我上臺先不慌不忙地說明潘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我們所研究的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國家大事,潘先生剛才所說的確是國民黨中有一部分人的意見,簡單說來就是要消滅異黨。這是中國當前政治所以不能上軌道的癥結所在,的確是值得研究的問題。我說蘇聯現在只有一黨是事實,但是各國有各國的歷史,中國不是蘇聯,中國有中國的歷史。蘇聯原來也有幾個政黨,後來除了布爾塞維克之外,其餘各黨都陸續背叛革命,甚至黨內的孟塞維克也背叛革命,為大多數人民所厭棄,所以剩下的只是一個黨。中國今日各抗日黨派都在抗戰建國的大原則下共同努力,團結則禦侮衛國的力量增加,否則禦侮衛國的力量減少,這種歷史的發展,和蘇聯當時是不同的。再則蘇聯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成功的國家,由歷史的演變而由無產階級的党進行建國,中國在抗戰建國的時期都不只是由任何一個階級擔負責任,是要由全國各階級各階層協力合作而共同擔負責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要仔細研究歷史,而不可就表面上看,拙譯《蘇聯的民主》一書(英國斯隆根據他在蘇聯視察五年的結果而著成的)對於這個問題有詳細的說明,可供參考,我在這裡不必多談了。

  我接著說我是國民參政員,不是國民黨黨員,也不是共產黨黨員,在國民參政會開會的時候,我在會場中向前望望,看見國民黨參政員;向左望望,看見中共參政員;向右望望,看見青年党參政員,向後望望,看見國社黨參政員。他們都是由國民黨所領導的國民政府延聘而來的,可見團結抗日各黨派共同努力抗戰建國大業,是政府的國策,這國策是適應國家民族的實際需要,是全國愛國同胞所竭誠擁護的。但是如潘先生剛才所說,國民黨中確有一部分人幻想「消滅異黨」,和上述的國策背道而馳,阻礙或減少國策所能發揮的偉大的力量。

  我最後說,我們如就實際問題的角度看去,是非所在,更為明顯。團結抗戰建國,各黨派沒有話說,如國民黨必欲置國策於不顧而要「消滅異黨」,那末即就國共兩黨而論,都有武器,勢非引起內戰不可,此外有沒有辦法?全場默然。我說全場默然,可見大家都默認這話是對的,那末請進一步問:大敵當前,不團結禦侮而反自相殘殺,只等於破壞抗戰,陷國家民族於危亡之境,此外沒有什麼可得。全場又默然。我說全場又默然,可見大家都默認這話是對的。

  大家默認,沒有話說,潘先生也微笑無言。

  憲政運動的目的原是要團結抗日各黨派(同時也就是團結全國),以增強抗戰建國的力量。倘若把憲政運動和「消滅異黨」等量齊觀,恰恰足以引起許多不幸的糾紛而減弱抗戰建國的力量。這真是所謂差以毫釐,謬以千里,不可不嚴格看清的。

  但是不幸的是能夠鞏固團結的憲政(憲政同時還有革新政治等效用,這裡姑僅就鞏固團結一端而言。)終於流產,而前方的「軍事摩擦」,由華北而皖南,至一九四一年的一月底達到所謂皖南事變的最高峰,後方的「人事摩擦」亦變本加厲,愈逼愈緊。

  所謂「人事摩擦」,是指國民黨一方面強拉人入黨,否則加以種種壓迫,如打破飯碗等等;一方面發現有其他黨籍者就加以種種壓迫,打破飯碗算是輕描淡寫,其較重者由特務老爺賜予一綁,鋃鐺入獄,或一命嗚呼!

  中國的政黨,除國民黨外,最大的要輪到中共,這兩「大」「摩擦」也最厲害,其次像救國會也因為救國的主張和公正的態度,尤其是進步文化的力量,受到全國廣大民眾的重視,也特別受到嚴重的打擊。(國民黨的反動派怕聽到「救國會」這個名詞,硬把救國會叫做什麼「人民陣線」,頗饒趣味,容後再談。)此外如青年党因為在四川頗有「群眾」,也受到嫉視而引起「人事摩擦」或「文化摩擦」。

  例如青年党重要領導人之一的李璜先生(也是國民參政員)就曾經對我談起一件事,說有幾個教員因為有了青年黨籍被發現,便被打破飯碗。李先生對此事當然非常憤慨,他乘著和蔣先生見面的機會,把這件事很具體地告訴了蔣先生,並把因黨籍問題被打破飯碗的教員名單都交給了蔣先生。蔣先生聽了之後,認為這是不應該的,他說:「我把青年党的同志看作和國民黨的同志一樣,讓我叫他們查明糾正。」國民黨的總裁作了這樣肯定明確的答覆,在李先生以為可以放心了。但是此事並沒有得到下文,蔣先生儘管這樣說,黨部卻儘管那樣辦,不但此事得不著下文,相類的事件仍繼續不斷地發生,他說蔣先生日理萬機,他又不好意思因這些瑣屑的事情常常去求見,去麻煩他。他說完叫苦連天,急得跳腳!

  也是青年党重要領導人之一的左舜生先生,富正義感,說話尤其直截爽快,他也談起一件事。他說有某君誠實可靠,做了十幾年的青年党黨員,不願改黨籍,也因為有人要再三強拉他入國民黨,他再三婉謝,飯碗岌岌可危,他不得已來見左先生商量這件事,左先生聽了之後憤然對他說,「不要緊,你仍然做青年党黨員,同時不得已加入國民黨黨員也無妨」,左先生說得有趣,他說不多時他見到國民黨黨部的某負責人,他老實對他提起這類的事情,他說:「你們一定要這樣蠻幹,也好!我們也通令青年党黨員可以跨党,這樣還可以從他們得到國民黨黨內的許多秘密消息,倒是一件好事!」

  以上所說的當然只是千萬件中的一二例子,而且這類「人事摩擦」當然不限於青年党。至於無黨無派的當然也在被拉之列,在入黨和飯碗之間大加思索,由服務的機關當局發「表」填注,一大批一大批實行其「集團入黨」!(有人說這是仿效頗為摩登化的「集團結婚」,待考。)這不但實行於各機關,甚至舉行什麼會議的時候,也來這一套,例如在重慶舉行的小學教員會議(詳細名稱已記不清),就發共同宣言,實行全體入黨,也就是集團入黨!你常在報上可以看到用大字登出這類的消息!但是這樣冠冕堂皇的新聞後面,就伏有不少的「人事摩擦」。(我自己和我與許多工作同志所主持的文化事業,遭受到殘酷的壓迫,事業且遭到殘酷的摧殘,也和這個問題有關,也只是這整個逆流中的遭難的一部分而已。)後面要順便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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