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患難餘生記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流亡(5)


  話說得遠了,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且說LC二位回到南京之後,對於我的報告也許還不算很壞,因為接著得到消息,知道蔣先生有意約我往南京和他當面一談。由杜月笙先生出面表示,他願意親自陪送我往南京見蔣先生,並于晤談後親自陪送我回上海。這是出於杜先生的一番好意。當時上海有個地方協會,是由上海工商界鉅子所組織的,杜先生是該會的重要分子(好像就是該會會長已記不清),秘書長是任之先生。我由任之先生的介紹而認識杜先生。當時杜先生在上海社會上的勢力是眾所周知的,同時又是蔣先生最親信的一人,有許多職業界的朋友覺得由他出來保證安全是再靠得住沒有,都贊成我往南京一行。杜先生很豪爽地拍胸脯說道:「有我杜某陪你同往,又陪你回來,安全絕對沒有問題。」他一面這樣說,一面即電南京接洽好日期,南京方面戴笠奉命於某日親到火車站來接我們。

  我當時是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執行委員之一,所以除我自己考慮之外,還要徵求救國會的幾位同志的意見,因此在未決定以前,對於杜先生之約一時未置可否。在討論期間,當然有不同的意見,有些同志估計不致有何意外(指扣留之類),盡可赴甯一談。有些同志卻認為不妥,關於救亡運動的態度既不能隨便遷就,即有意外的可能。經過大家兩次會議討論之後,決定不去。

  我把不去的決議告訴杜先生的時候,知道他所約的日期即在翌日清晨,當晚即須乘火車赴寧,對於我的不去,很不痛快,認為是失約。當天下午在中匯大樓(杜先生的辦公處)和杜先生談話的時候,在座的還有一位老資格的銀行家,他和蔣先生很接近,平日對我也很有好感,聽到我的決議,很誠懇地不慌不忙地對我說道:「你這次要不往南京一行,就只有再流亡海外,國內是休想駐足的!」但是我的意思已決,「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只有謝謝這位銀行家的好意,並再三對杜先生道歉而已!

  後來據杜先生說,翌晨戴笠在南京果乘車往車站來接我們,接不到人,只得喪氣乘原車而回,那天早晨適有傾盆大雨,泥濘溜滑,半途車子翻覆,弄得全身污泥!實在對不住他。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一個最不識抬舉的人!

  別的不成問題,尚成問題的卻是上述某銀行家所說的話。我已拒約,有些熟悉實際情形的朋友便認為我不宜再住在家裡,於是我只得隱藏。講到再流亡海外的計劃,我剛由海外回來不到四五個月,負債未清,在經濟力上也無法再作海外之行。但是愛護我的朋友都認為我非速走不可。不得已而思其次,想到較近的香港,這樣促成了我的第二次流亡。

  當時西南也在要求中央領導抗戰,也是救亡運動蓬蓬勃勃的一個區域,香港雖是英國的殖民地,但在地理上和西南很接近。我到香港之後,便創辦《生活日報》,同時編行《生活星期刊》。(星期刊就是週刊,所以採用這樣累贅的名稱,因為《生活》週刊已被封禁,改用另一名詞,在內地發行才不受阻礙。)當時的香港,文化園地非常荒涼,和在抗戰以後的情形相差很遠,當地日報每日銷數最多的不過五六千份,《生活日報》一出版即每日銷到二萬份,已震驚了香港的出版界,但是當時的香港究竟不宜於全國性的報紙,日報寄到內地,在時間性上已不免落後,而郵費又奇昂,因此《生活日報》每月虧本,虧到四五個月,無法再虧下去,只得自動停刊。同時也因為救亡運動需要我再到上海,在事實上也無法兼顧。

  當時編輯部人馬卻相當充實,有金仲華、惲逸群、王紀元及柳湜諸位先生參加。後來胡愈之先生由法國回來,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人力相當充實,而財力卻不夠雄厚。《生活日報》原在上海發起,原定資本三十萬,系兩合股份公司性質,承各處讀者踴躍投資,不到一個月已湊集資本十五萬元以上。那時國民黨中央黨部聞而震驚,聽說曾經開會討論,想單獨投資十萬元,後來因知道是兩合公司,雖多投資而亦無法操縱,只得作罷。《生活日報》原可順利產生,後因我受到政治的壓迫,實際上辦不起來,為顧全投資讀者的利益即本報的信用起見,將存在銀行的股款本利全部歸還。到了我第二次流亡到香港時,因系試辦性質,系由生活書店理事會決定資助,結果在經濟上是遭到相當的損失。

  但是由於本報同人的努力,在推進救亡運動的效用卻有著相當的影響。當時民族統一戰線已在積極醞釀中,而要迅速形成民族統一戰線,最主要迅速停止內戰,團結全國,一致禦侮。換句話說,國內必須和平統一,作為團結抗戰的基礎,原有的內戰固然不應繼續,更不許有其他內戰的發生。當時中央與西南處於很尖銳的敵對地位,而我們堅持民族統一戰線的立場,持論和當時香港以及西南某些時論不同。他們有的站在袒護中央的立場,便主張中央用武力討伐西南;有的站在袒護西南的立場,便主張西南用武力反抗中央;總之一不幸而開火,無論誰打誰,新的內戰又起,這對於全國團結抗戰都是不利的。我們站在全國團結抗戰的立場,反對原有的內戰繼續下去,也反對有任何新的內戰又發生出來;不管它是國共戰爭也好,中央與地方戰爭也好,都是有利於我們民族的侵略者,都是全國團結抗戰的莫大的障礙,都是我們所反對的。我們主張中央應採納西南抗戰的請求,同時西南應力避與中央武力的衝突。我們的這種主張,曾在當時言論上作有力的表現,堅持到底,毫不動搖。

  我們當時不但對於西南問題有這樣的態度,並推廣這個原則應用到整個的救亡運動,就是在團結禦侮的大原則下各方面都應該消釋前嫌,為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大問題共同奮鬥——也就是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我們幾位在港的朋友曾為著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天幾夜,結果草成了一本小冊子,名為《團結禦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由我親自帶到上海,再和沈鈞儒、章乃器諸先生及其他救國會諸同志作詳盡的檢討,經過港滬幾位朋友多次的商討和修正之後(當時陶行知先生適因赴美經港,對小冊子內容亦曾參與商討),最後由沈鈞儒、章乃器、陶行知諸先生和我四個人共同負責署名發表。這本小冊子最初產生於香港的生活日報館,最後由上海印行普及全國,引起了全國各方面的重大的反應。這是在一九三六年六七月的時候。

  除上述的那個小冊子外,關於辦理《生活日報》的詳細情形,我曾有《在香港創辦生活日報的經過》一文載在拙著《經歷》一書中。在港發表的比較重要的文字,後來印成一本《坦白集》,把《團結禦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收在該書附錄裡,以便瀏覽。

  這些都算是我第二次流亡對於讀者諸友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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