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患難餘生記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流亡(4)


  我本來胸懷坦白,主張光明,無事不可與人公開談談。邵先生作調人的好意,盛意尤不便辜負。我在一個晚間晚飯後應約到邵家,邵先生和LC二氏都已先在,我們在客客氣氣的氣氛中開始談話。聽說C先生以前是在法國學藝術(油畫)的,他很會說話,而且說得很多,他一個人就說了三小時之久,我靜心傾聽,始終不得要領,倒是L先生說話容易懂而饒有奇趣。他當時是××社的總書記,據說中國法西斯的組織章程,就是他根據意大利藍衣黨的模型而起草的。他那時剃著光頭,兩個眼睛圓圓大大的,說話的聲音很宏亮。他說的話也不少,關於抗戰問題,他發揮了一大篇「領袖腦殼論」。中國的國土在繼續內戰和不抵抗主義的情形下一天天縮小,是否應該立即停止內戰,團結全國一致禦侮呢?簡單問一句,中國應否抗戰?如那時還不應抗戰,到了什麼時代才應抗戰?這些問題,在L和尚看來很簡單,全憑領袖的腦殼去決定,他說一切都在領袖腦殼之中,領袖的腦殼要怎樣就應該怎樣!我們(指全國人,L和尚當然也包括在內)一切不必問,也不該問,只要隨著領袖的腦殼走,你可以萬無一失!

  他聲如洪鐘似地侃侃而談,發揮這種妙論,津津有味,我當時微笑傾聽,覺得真是聞所未聞,聽到了千古奇談!看到他那樣天真,感到一種奇趣。不,他還有奇談汩汩而出。他說領袖的腦殼,自有妙算!你們言論界如果不絕對服從,還要呶呶不休的話,那好像領袖要靜靜地睡覺,你們這些像蚊子嗡嗡在周圍煩擾不休,使他是忍無可忍,只有一揮手把這些蚊子完全撲滅,你看他多麼天真有趣,把全國的救亡運動和救國輿論,輕輕加上「蚊子嗡嗡」,只要「一揮手」就可以「完全撲滅」,我聽到這種有趣的奇談,除由微笑失聲狂笑之外,尋不出其他的落場。他見我只是笑,也許以為我已心悅誠服了,更肅然逼緊一步對我宣稱:「老實說,今日殺一個×××,絕對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將來等到領袖的腦殼妙用一發生效果,什麼國家大事都一概解決,那時看來,今日被殺的×××不過白死而已!」

  他把死來恫嚇我,但卻說得那樣有趣!這不能不使我繼續地笑。我說救亡運動是全國愛國民眾的共同要求,絕對不是一二人或少數人的「腦殼」所能創造或捏造出來的,所以即令消滅一二「腦殼」——這裡指的當然是無辜民眾的「腦殼」,不是L和尚所說的神聖不可侵犯的領袖的「腦殼」,大有合併聲明之必要——整個救亡運動還是要繼續下去,非至完全勝利不會停止,這希望他們瞭解者一。同時附帶對他聲明,不參加救亡運動則已,既參加救亡運動,必盡力站在最前線,個人生死早置度外:這是對於他的以死恫嚇作簡單乾脆的答覆。民間的愛國運動,盡可被作為政府的外交後盾,不必即視為反政府的行為,這是希望他們瞭解者二。政府既有決心保衛國土,即須停止內戰,團結全國一致禦侮,否則高嚷準備,實屬南轅而北轍,這是希望他們瞭解者三。我們希望蔣先生領導全國抗戰,成為民族領袖,對領袖當然尊重,但對於L先生所主張的「領袖腦殼論」卻不敢苟同,因為領袖的偉大處正在能集眾「腦殼」的大成,而不在消滅眾「腦殼」或無視眾「腦殼」而成為「孤家寡人」,這希望他們瞭解者四。

  於是談了許久,差不多到了晚間一二點鐘,邵先生雖也在座,他是處於調人和招待客人的地位,只是時時微笑地靜默著抽他的香煙,說話最多的當然是LC兩位,我也是只是扼要地貢獻一些上述的意見。我們都始終客客氣氣,沒有面紅耳赤過,雖則L先生一說起「領袖腦殼」,就兩個眼睛圓睜得特別大,聲音特別宏亮,好像特別興奮似的。時間談得太晚了,我起立告辭,叫了一輛野雞汽車,奔馳回寓。上車之後,我獨自一人在車裡失聲而笑,因為好像在做夢,又好像看了一出什麼喜劇!南京既叫他們兩位跑到上海來和我談話或談判,何以既沒有什麼重要的有關題目的話提出來談,一則語無倫次,一則妙論橫生,最後即一哄而散,毫無結果可言,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雖則大家都有一個「腦殼」!)

  但是讀者諸友不要以為我在說笑話,因為仔細想想,L先生的「領袖腦殼論」雖然說得奇突,直至現在,國民黨中有一部分人還是把這樣的態度來「尊重」他們的領袖。他們提倡對於領袖的絕對服從。有人說在蔣先生左右很不易找出卓越的英才,這話對不對是另一問題,倘若有幾分意義的話,毛病就在上述的「領袖腦殼論」,雖則國民黨中其他人物也許不會像L先生說得那樣天真直率。

  這種領袖觀便是獨裁的領袖觀和民主的領袖觀的根本差異。民主的領袖觀是要領袖採取眾長,重視民眾「腦殼」,即重視民眾的要求和輿論的表現;獨裁的領袖觀便恰恰相反,只有領袖算有「腦殼」,其餘千億萬的民眾算是等於沒有「腦殼」!前者需要真正的民意機關,民意機關便是最優秀的民眾「腦殼」的聚集所;後者便厭惡民意機關,因為聚集他們所怨視的民眾「腦殼」於一堂,不但沒有什麼意思,而且他認為還要妨礙他的獨裁。

  這也許就是法西斯主義的領袖觀。不久以前在報上看到德國宣傳部長戈貝爾對德國人民演講,有幾句妙語,他說:「我們只要看看領袖(指希特勒)的面孔,便知道他是悲天憫人,志在拯救世界。」(原文不在手邊,大意如此)我看到這幾句話,也不免失聲而笑。怎樣的面孔才是「悲天憫人」,又能「志在拯救世界」?是不是哭喪著臉的面孔?講到老希的面孔,有人說他具有一副流氓面孔!流氓和「悲天憫人」云云,相去更遠了。美國的電影明星卓別麟惡作劇,在他傑作的《獨裁者》一片裡,把老希的面孔造成一個小丑的面孔,小丑的「悲天憫人」至多是假的吧!但是無論如何,在法西斯主義者看來,他們領袖的面孔總是與眾不同,在面孔上就含有「悲天憫人」而又「志在拯救世界」!這可稱為「領袖面孔論」。不過戈貝爾博士還未曾進一步指出只許領袖有面孔,其他的人就應該一概不要臉罷了!

  其實盲從領袖的面孔也罷,盲從領袖的腦殼也罷,盲目的服從究竟不及理智的服從。即就L先生而論,聽說他因為私人粉紅色事件,被他的太太在蔣先生面前哭訴一番,蔣先生聽了之後,把L先生叫到面前大罵一頓,L先生大為心灰意冷,法西斯的氣概頓然消失,披髮入山去做和尚去了。這段故事如果確實,可見L先生對於領袖「腦殼」的信仰還不能夠堅決,亦可見盲目的信仰究竟比不上理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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