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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兩個農家的訪問


  上次和諸君所談的,可以說是關於美國農業和農民生活的鳥瞰,現在要略再談談訪問農民領袖的情形。

  我於七月十六日下午和紀因及賽意離開了明尼愛普利斯,於當日下午八點鐘到南得可塔州東北角一個小鎮叫做克勒爾城(Claire City),再到離開這個小鎮約二英里的一個小村裡面去,訪問一個農家姓烏華斯特的(Walstad)。美國小農村裡的房屋是零星散佈在農田中的,很不容易找。幸而住在小農村裡的居民大概因人家不多,彼此都是相識的,所以在途中問了幾次路上的行人,由他們的指示,在田陌間轉了幾個彎,由賽意下車去問了幾家,就找到了烏華斯特的家裡。說來有趣,這個農家的全體都成了最前進政黨的熱心分子,一父兩子和兩個媳婦都成了農民運動中的健將!他們當然都加入了聯合農民同盟。大的兒子有三四十歲了,名叫克勒倫斯(Clarence)。我們到的時候,正看見克勒倫斯在房間裡的一架油印機上大印其印刷品,預備發給本村各農家的。他的妻子也在旁邊幫忙。他們和我們大談了許多有名無實的「農民救濟」的種種黑暗內幕。

  不一會兒,他們的老父由田間回來了,他的弟弟也由田間回來了。老父名叫康特(Kunt),六十幾歲了,弟弟名叫糾利愛斯(Julius),年齡看去有三十幾歲,克勒倫斯沒有子女,糾利愛斯卻有著一大群小把戲,大概有五六個,由兩三歲到六七歲,庭院裡和飯廳上(同時也就是客廳)都被他們吵得怪熱鬧。老父喜歡說笑話,顧盼這些孩子們笑著說,你不要看不起他們,這些寶貝都是未來的青年黨員啊!他聽說我們都是由紐約來的,那是很遠的地方,他又說笑話,說:「你們從那樣遠來,到底是不是反動派弄來的奸細,我真有點擔心!」當然,這只是說笑話,有柯勒爾的介紹,他們不會疑心我們是什麼奸細,全家都十分殷勤地招待我們,特別燒了好菜請我們吃晚飯。夜裡把小把戲們擠到一隻床上去,留出一個床來給我們過夜。

  康特很感慨地告訴我們,說他數十年的血汗積蓄,原來已有了二三萬金圓存在銀行裡面,後來因銀行關閉的狂潮,完全喪失,一無所有,他的妻死了,現在就和兩子同居,分受一點有名無實的所謂「救濟」。他說他們所住的這個小村裡有七八百人口,農民苦幹得像奴隸一樣。在以前繁榮的時代,一個勤儉自守的農民還可有數百元或數千元儲蓄在銀行。那時地價一天高一天,每畝地價約達一百二十五金圓。但是一九二九年以後,地價竟跌到每畝二十金圓,現在雖有一部分農民仍糊裡糊塗,仍想靠苦幹來挽回厄運,但是已有一部分農民覺悟,認為非聯合起來抗爭是無濟於事的。這位老農不但認識正確,而且對於革命理論也談得頭頭是道,聽說他的書也看了不少,我和紀因及賽意都為之驚歎。

  糾利愛斯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你看他穿著農民工作的衣服由田間回來的時候,似乎有些土頭土腦的樣子,但是你如開口和他談談,便知道他一點也不土!原來他也是農民運動中最英勇的一個分子。當夜剛巧在附近農村的一個小學校裡(就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學校)約了幾個農民開會,我們也乘著這個機會跟他去看看。他有一輛蹩腳的福特舊式汽車,開起來在馬路上隆冬隆冬響而特響,他一面開車,一面告訴我們,說有人喜歡稱道美國農民有汽車,這個破爛的車子就是一個標本,壞了沒有錢修理,連汽車號牌也沒有錢去付捐。我問沒有汽車號牌,如果被查了出來,要不要被罰。他說在這樣尷尬的時代,那裡顧得許多!他並說在鄉間人少,大概可以混混;偶然開到城裡去買東西,只得設法把車子停在警察看不見的地方,有的警察雖看見了,也馬馬虎虎。他用很滑稽的姿態和口氣說著,我們聽了都不由得大笑起來。

  我們在路上隆冬隆冬了好些時候,在黑暗中已到了準備開會的小學校。已有幾個人先到了,都暫在小學校的外面空地上等候著。一陣一陣地有農民開著車子源源而來。車子都不比糾利愛斯的高明,有的只是陳舊不堪的貨車,隆冬隆冬的聲音就更大。有許多農民連田間工作的衣服都來不及換,就那樣穿在身上來赴會。人都齊了,同進小學校裡去開會。到會的約有三四十人,有三個女的。糾利愛斯也起來發表意見,他立到講臺上去,居然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小時的話,說得很有條理。他不但能演講,而且在行動上也很英勇。本村有農民因銀行逼債,要把他全家驅逐出屋,糾利愛斯等特招集多數農民出來阻止。

  這農家雖賴群眾的力量,仍得暫時住著,但是糾利愛斯卻大受反動派的嫉忌,曾經被綁去毒打過一頓,可是他的熱心于農民運動,仍然是很積極的,並不因此而有一點退卻。他在不久以前也曾被推舉加入美國農民代表團去參觀過蘇聯。據說當時有十六國的農民共派一百六十個代表去蘇聯視察,美國也是其中的一國。他回國後還寫了一本小冊子出版,報告他在蘇聯的見聞。我問起他對於蘇聯的感想,他回答得頗為有趣,他說:「我在那裡看不見像美國這樣在饑餓線上打滾的農民生活。我在那裡也看不見有人把農民從他的家裡驅逐出來。我在那裡也看不見有農民常常惴惴恐懼要失掉他的家和農場。我在那裡也看不見有剝削者和被剝削者。我在那裡所看見的只是工人和農民為著他們自己的國家努力工作著,他們所造成的結果就是他們自己享用得到的。」

  我們在烏華斯特家裡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之後,康特告訴我們,說隔壁村裡有兩個大學女生,是由東部來到農村裡幫助農民運動工作的。等一會兒,她們兩位因也聽見我們到的消息,雖素不相識,卻乘著她們自己的很講究的汽車來看我們了。她們原來是同胞姊妹,一個叫白黛,一個叫瓊恩,年齡都在二十左右,生得非常嬌美。一個還在大學求學,一個已畢了業在紐約新聞界任事。她們都出身富有之家,同時加入了最前進的政治組織,對於農民運動有著非常的熱忱,乘著暑假時期,自備了一輛汽車,同到農村來盡義務的。她們常常用著自己的汽車替農民團體分送印刷品,或接送較遠地方赴會的農民。

  美國青年活潑健談,有她們來,我們這一群突然增加了更愉快的空氣。她們當天下午還要到附近各村去散發印刷品,我們三人也加入她們的那輛非常講究的汽車去幫了半天的忙,午飯和晚飯都同在一個附近的小菜館裡面吃。這兩個女青年對於中國的民族解放運動也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深刻的注意,向我探問了許多話,那種熱誠是很可佩的。美國的男女青年為著革新運動的推進,情願盡義務來幹,像這兩個妙齡女子,也是一個例子。

  我們當晚八點後離開這個小農村,行到十二點鐘,在一處「木屋」裡歇息一夜。這個「木屋」是我隨便創譯的,原文是cabin,是一個一個小的木屋,用木板造成的,每個木屋只有一個或兩個房間(大多數隻一個),往往在一個路旁的草地廣場上建造一大群這樣的木屋,四面用竹牆或其他式樣的矮牆圍起來。除了我以前曾經提及的人家出租給旅客的房間外,這類木屋也是預備給旅客住的,裡面有著床榻及簡單椅棹的設備,並另有一個木屋裝有新式浴盆及抽水馬桶等,以備旅客使用,價格比旅館便宜。美國農民住宅還多數沒有電燈,沒有浴室和抽水馬桶等等衛生設備,烏華斯特的家裡也這樣。我們幾個人到了這木屋裡,愉快地洗了一個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七月十九日)八點鐘,我們又上征程了,直開到夜裡十點鐘,又到同州的另一個小村,叫做雪菲爾德(Sheffield),那裡有個農家姓愛爾斯(Ayres)的,是柯勒爾介紹我們去訪的第二個農家。烏華斯特那裡是種麥,愛爾斯卻偏重在畜牧,尤其是牧羊。屋子也不同,前者所住的是一般的平屋,後者所住的卻是舊式的木屋,他們叫做log cabin,裡面雖分有幾個房間,外面看過去卻好像是一根一根樹木疊成的,至少牆上是有著這種的樣子。裡面地上雖鋪有漆布的地毯,但是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浴室,沒有抽水馬桶,卻和烏華斯特那裡一樣。我們到的時候已經不早了,主人姓愛爾斯,名轟默(Humer),很殷勤地出來招待我們,和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兒陪我們同用晚餐以後,又同在木屋的門外,圍坐在地下談到深夜才睡。

  我們三個人就在他的客廳裡搭著三架帆布床睡。第二天因為要趕路,黎明即起,看他起來親手在牛旁捏新鮮牛奶給我們喝。轟默年約四十來歲,也是農民運動中的前進分子,境遇似乎比烏華斯特略為好一些,所以他的妻子和十四歲的女兒都穿著得比較講究些,也有一輛福特舊式汽車,雖也並不高明,但比烏華斯特的好得多了。他用著自己的汽車陪我們去看了好幾個畜牧場,並帶我們去另一個農家裡去吃中飯,參觀他的家庭,那人家有三個成年女兒,她們和轟默的女兒都成了前進政黨的青年黨員,對於我們都格外有著同情的態度。轟默對於AAA減少畜牧數量的辦法,也深致憤慨。他是第一次看到中國人,他的家屬也是第一次看到中國人,但是他們待我的誠懇殷勤而又自然,卻好像是老朋友一樣。轟默更非常健談,而且詼諧百出,令人絕倒。據他告訴我們,那個區域還多少保存著最初移民時的習俗,遇有爭執的事情,彼此打一架;誰的膂力強,打得贏,誰就佔便宜,什麼法律不法律,還不大通行!我們看見轟默的體格魁梧,都想他一定也是一個好打手!他的那個愛女雖只十四歲,生得非常健康美,好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將來大概也是一位女打手吧!

  我們於七月二十日的下午五點鐘和他們握別,當夜十一點鐘開到外屋明州西北部的一個小鎮叫可地(Cody),又在「木屋」裡過夜,第二天早晨(廿一日)六點鐘即起程,直駛世界最著名的最大公園——黃石公園(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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