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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美國青年運動


  十五日夜裡,我們幾個人和柯勒爾談到深夜,參加的除保柏和我外,有紀因、賽意、柯勒爾夫人和她的愛女。我們圍坐在那個小小的客廳裡,談笑風生,簡直忘卻了時間。保柏依原定計劃,決留在明尼愛普利斯,不日即轉赴鄉間去工作。我和紀因及賽意便於十六日的下午兩點鐘離開這個地方,不得不和這一群可敬可愛的朋友們告別了。

  紀因和賽意都不過是二十幾歲的青年。說來湊巧,他們兩位有一點都和保柏相同,都是富家子弟,卻都富於革命的精神。紀因的為人,我在上面已略為提及,賽意也同樣的是個非常可愛的青年。他是德國種,移植到美國的,滿頭的黃金色的嫩發,一對特別綠的眼睛。他真夠得上沈鈞儒先生所常說的兩句話,叫做「主張堅決,態度和平」。他的認識非常正確,判斷非常敏銳,待朋友卻非常和愛。紀因研究醫學,賽意卻研究法律。他們對於父親雖都親愛得很,像紀因每天要打一個電報給父親報平安,並略述途中情況,但是他們談到資本主義社會對於勞動者的剝削,卻毫不客氣地把他們父親的剝削方法和盤托出,「如數家珍」,作為引證,因為他們的父親也都是資本家!這真是一件怪有趣的事情。

  他們兩人都於七月四日在狄初愛特參加過第二次美國青年大會(Second American Youth Congress),他們這個時候正從那裡開完了會來的。這個青年大會,在美國民眾運動裡面占著很重要的位置,我本來也打算去看看,可惜因為其他事務的羈絆,未得如願,現在遇著這兩位朋友,卻聽到不少關於這個會議的情形。

  這次青年大會有三四千代表參加,代表美國各地青年一千三四百萬人之多,規模之大,可算是美國有史以來青年聚會的空前盛況。數量之廣,為前此所未有,這還在其次,再從質的方面看,更重要的是這次青年大會的代表是不分宗教,不分人種,不分職業,不分黨派;包括教堂、學校、礦、工廠、農場、工會裡的青年,以及各地其他青年團體所推選的代表: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美國青年運動聯合陣線的成功。而且選舉是用民主制度,先由各城鎮開大會選舉,然後再由各地推派到大會裡來,該會是在狄初愛特城舉行,所以該城的委員會比各區的委員會尤為繁忙,於是特在該城組織一個規模較大的委員會,稱為七十六人委員會(Committee of 76),主持一切。在七月四日這一天,在狄初愛特舉行大會外,並舉行青年大示威運動,隨後又接連開了三天的各組會議,晚間舉行各種遊藝會。這大會所決定的議案並非徒托空言,卻由各區的「繼續委員會」(Continuation Committees or Councils)積極推行,同時喚起全國青年,來積極參加。

  美國原無所謂青年運動,在「繁榮」時代,青年們只是各有各的發財思想,在經濟恐慌初期,還只是各以個人的立場謀自身問題的解決,直至數年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部矛盾日益尖銳化,才震動了全國青年的心弦,一天天覺悟起來,知道這非用集體的力量來謀集體的解決,於是要求「社會的和經濟的正義」(Social and economic justice)的青年運動便漸漸地洶湧起來了。所以有人說,像這次美國青年在狄初愛特開的青年大會才是美國的真正的青年運動的信號!這句話是否真確,可分析他們這次大會的目的和主張,知道大概。我深信美國的青年運動不但和美國的將來有著密切的關係。就是和世界的將來,也有著重要的影響,所以很值得我們的注意。

  美國青年大會的主要目的有三:(一)喚起青年自己的注意,由青年自己集合起來研究美國青年在今日所遇著的重要問題,再由彼此自由交換理想和意見,決定實行的程序,期望解決這種種問題。(二)執行所決定的程序,使在行動上表現出來,同時使全美國的青年對此事加以深切的注意;這樣執行的責任,由本會的各區「繼續委員會」以及其他種種附屬機關擔負起來。(三)鞏固一切青年的聯合,無論是猶太人或異教徒,天主教徒或清教徒,黑人或白人,本地生的或是外國生的,乃至美國的青年和其他地方的青年,勞動階級和中等階級的青年—他們的問題往往互有關聯,在許多地方簡直有完全相同的。此外,美國青年大會是積極同情少數民族的;雖則在一方面在習慣和理想上是含著美國的特色,但是卻要堅決地反對狹義的國家主義,熱烈地擁護一切民族平等的國際主義。

  我們如再對這三個主要目的加以相當的研究,便知道第一目的顯然是注重青年用集體的力量來解決青年的切身問題;第二目的是注重實行,注重行動而不以空言為滿足,而且要喚起全國青年來共同實行;第三目的是主張全國青年的大團結,並且要和別國青年共同攜手奮鬥;至於宣言反對狹義的國家主義,熱烈擁護各民族平等的國際主義,那顯然是對於侵略的帝國主義提出了抗議。帝國主義國家的下一代的主人公在思想上有著這樣的動向,這不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嗎?

  目的還比較的抽象,請再進一步看看他們的主張:

  (一)用有組織的示威行動來反抗戰爭。他們知道帝國主義的侵略戰只是替「貪得利潤永不厭足的獨佔者」(「profit greedy monopolists」)軍火商人,以及他們的走狗們巧取豪奪罷了。他們以為反戰不應等到戰爭已經來時才反對,必須在現在就用有組織的示威行動來反戰,例如群眾大會,示威遊行,和其他集體的行動等等都是,—這樣一來,能使備戰的人們知道青年們—備戰者視為將來炮灰的青年們—對於反戰態度的堅決。此外對於軍火工業的工人罷工,也要予以有力的擁護,對於青年集中營(所謂C. C. C.)的軍事訓練也要極力反對。(這是帝國主義預備侵略戰用的,這和中國反抗侵略的軍事訓練當然又當別論。)

  (二)反對法西斯主義。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日益尖銳化以來,勞工階級的反抗力量也一天天膨脹起來,於是資產階級的壓迫也一天天厲害起來,戴著假面具的法西斯主義運動也漸漸地露頭角了,這和青年們的文化前途及思想前途都有殘害的危機,所以他們也要喚起全國青年的特別注意,用集體的力量來反抗。

  (三)要求工農界工作青年生活的改善。他們主張工人有自由權利加入他們自己所選定的工會,用「集體交涉」爭取工人生活的改善,反對一切政府的機關每遇勞資爭執時總站在雇主方面來壓迫工人。此外並要求政府對青年亦須有失業保險。反對童工,也是其中的一項要求。最後關於教育方面,要求增加教育經費,要求學校師生的思想自由。

  (四)堅決主張一切人種,一切民族,在政治和社會方面都立於平等的地位,造成美國國家大部分基礎的黑種人—勞工階級—也包括在內。該會特別指出美國憲法所保障的人民對於言論出版結社自由的權利,反對對於這種權利的任何方式的損害或減少。該會要極力保持一切人民都應享受的公道,平等,和良好的生活。他們認為這種權利都是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裡所鄭重聲明的;為著這個《獨立宣言》,他們的祖宗是經過流血的犧牲的。他們所以選定七月四日開大會,也是有深意的,因為這一天正是《獨立宣言》宣佈的紀念日。

  美國全國青年為表示對於戰爭和法西斯主義的抗議,在一九三五年的四月十二日舉行全國學生一小時罷課的廣大行動,自願參加者逾二十萬人,引起全國的深刻注意,使反動派為之驚心動魄,美國青年大會也是積極進行這件事的一個重要集團。

  我們談了第二次美國青年大會的大概情形,看到代表一千三四百萬青年的三四個代表所提出的主張和他們以後所要努力推動的傾向,對於美國青年運動的前途,應可得到更明瞭更深刻的認識吧。

  紀因和賽意還津津有味地告訴我一件事。他們說在開會最後一日的夜裡,數千人正在舉行一個跳舞會,以志別情,有兩個會員—一白一黑—同到附近一家咖啡店去喝咖啡,但是那位黑同志被那咖啡店所拒絕,白的黑的都不服,同時和那裡的店主爭辯起來,說黑的也同樣付錢,有何理由可以拒絕?可是人種的成見在狄初愛特原來也是很厲害的,所以咖啡店主仍用很強硬無理的態度拒絕,置他們的抗議於不理。他們兩位黑白同志于氣憤之餘,立刻奔回大會裡報告,正在跳舞的同志們立刻動員整千的會員在那家咖啡店的前面左右列成糾察隊(他們所最說得津津有味的「picket line」),不讓人們進去喝咖啡,使那家店的生意大受影響。

  那店主趕緊報告警察局,不一會兒大隊警察來了,但是警察的隊伍雖大,仍遠不及青年糾察隊的大。紀因說得更有趣:他說在紐約的警察對於這類的大示威看得慣了,所以還能鎮定應付,狄初愛特這個地方,在這一大班青年光顧以前,根本就從來少看見過這樣大隊的青年在馬路上示過什麼威,所以他們望著莫名其妙,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竟立在旁邊作壁上觀,眼巴巴地望著這許多青年們列成隊伍在咖啡店門口來往梭巡著,大呼其口號!後來還是咖啡店主自己向那位黑朋友道歉,並泡好一杯咖啡給他喝,才算了事,大隊才凱旋地大踏步回去。

  這在他們—這班熱烈公正的青年同志們—認為是應該的,當然的。他們不是主張各民族都要平等嗎?他們不是主張黑人在美國也應該享受平等待遇嗎?他們既這樣主張,所以在行動上便要這樣幹。紀因和賽意雖都是白種的青年,但是因為他們在思想上的轉變,便深深地覺得民族是應該平等的,便很自然地認為黑人也應該享受平等的待遇,不僅是在嘴上說空話,而且是在行為上有著實際的表現。我的意思不在稱讚這兩位青年朋友;我所要指出的是世界上各民族—尤其是被帝國主義所壓迫蹂躪的民族—要獲得解放,和世界上反侵略的最前進的思潮和陣線,是有著密切的聯繫。為著我們民族解放的前途,我們應該加入世界上侵略的思潮和陣線呢?還是應該加入世界上反侵略的思潮和陣線呢?這在略有常識的人們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在事實上卻仍有人要故意往死路上跑,這是很可痛心的事情,這種人的迷夢,是我們所要設法喚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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