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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柏明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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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有許多工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陸續溜進去,去看足球比賽!看足球比賽和比賽足球同樣的不致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等到「人馬」到齊,一聲警號,倏忽間變成數千人的露天大會的方式。領袖們的「短小精悍」的演詞當然是充分預備好的,群眾們傾聽的耳朵當然是充分準備好的,於是一個轟轟烈烈的「五一」勞動節大會竟得如願開成了。首尾只開二十分鐘,便用極迅速的方法分散,等到偵探們「驚悉」,大批警察乘著機器腳踏車狂奔而來的時候,群眾已散得精光,支配階級的爪牙們已到了英雄無用武的境地。美中不足的是R君自己因做主席,主持一切,走得最後,竟在會場附近被若干私家偵探綁去,他們因為大會暗中開成,使他們對主子難於交代,老羞成怒,全在R君一人身上發洩,把R君綁上汽車,到偏僻鄉間去挨了一頓打,打後也交給警察局關了一個月。R君對我說,他的身體很好,所以不怕打!我望望他的身體,全身都有著健康的肌肉,尤其是兩個壯健的臂膊,和一個厚厚的胸部,令人一望而知他是一個健康的青年。我問他被打的時候,他還手沒有。他說靠他自己的膂力過人,也還手打他們,不過他們人數多,他一個人最後還是吃虧的。我看他的神氣,只對於那次大會的成功,眉飛色舞,愉快非常,至於他個人的被打,並不覺得怎樣的重要。 談了這種情形之後,請再說明R君等怎樣介紹幾個前進的工人和我談話。那幾個工人都住在郊外,他們帶我去訪問的時候,都是下午工作時間之後。他們自己平日每次赴約,都是分開走,避免別人注目,尤其是隨處可以遇到的私家偵探。因為我不認得路,他們有好幾次都公決叫M女士陪我。陪的時候很別致。我和她彼此都裝做一點不認識的模樣。我稍遠地跟在她的後面走。等到她要上街車的時候,我才緊湊上去,也踏上街車。在車裡我們倆有意分開坐,彼此仍是裝做不睬的樣子,各付各的車費(依常例男友往往要替女友付車費)。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把戲,坐在車裡不免獨自一人失笑轉著眼珠偷看M女士,看見她卻行所無事,很嚴肅的坐著,我知道她對於這類事是很有經驗的,不像我那樣大驚小怪。那街車的去路是很遠的,我恐怕一不留神,M女士走了,我還坐在車裡,路途一點不知道,那豈不糟糕。所以我在表面上雖裝做一點不認識她的樣子,而心裡卻在提心吊膽,常常轉著眼珠偷看著她,等到她的身體一動,我也拔起腳來就走。離開了街車,走進了鄉間的幽徑靜悄悄地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而且天也漸漸地暗了下來,我們才並肩走。到了這個時候,我每每不由自禁地失聲而笑,她嫣然問我為什麼這樣好笑,我說我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情,大家很熟悉的朋友,在表面一定要裝做陌生人,這是很可笑的。她被我這樣提醒了,也覺得好笑。 我所見到的幾個工人,以到那個鐵路工人S君的家裡為最有趣。M女士就是寄居在S君家裡的。據她說,她為著便於工作起見,就是住的地方,都要特別謹慎,不是隨便可以租住人家的房屋,以免受人陷害;S君是他們最忠實的同志裡面的一個,所以她就寄居在他的家裡。S君是白工,年齡大概有四十歲左右,一妻,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他的妻的年齡約三十歲,女兒四五歲,大兒子七歲。小兒子才一歲,那天生病,已送到醫院裡去,他的母親剛從醫院裡回來,很憂慮似的。S君是鐵路上的一個熟練工人,是工會裡的一個重要分子。這前進工人的家庭的確有它的特色,例如他的夫人在談話間,對我們中國民族的解放鬥爭,就知道了許多事實,她所表示的同情心,和她的那個前進的丈夫一樣,都是和藹誠懇得動人。據S君說,他們所住的那個小小的平房,原來是他用平日積蓄的錢向地產公司買的。 他當然沒有力量一下買來,是用美國所盛行的分期付款(Installment)的法子。他已付過了四分之三的價值,但是後來因為經濟恐慌日甚,一次他失了業,不能繼續付款了。那地產公司真厲害,就沒收了他們的這所房屋,把他以前所付過的款子也一點不顧!所以他現在住在那個屋子裡,是要依常例付屋租的。他不但失去了那所房屋,而且在失業的時期裡,將所有的儲蓄都用光了。他談到這裡,和他共患難的那位夫人更是追想往事悲憤填膺,氣得什麼似的,特提高著嗓子對我喊道:「我真氣死!你想在這樣的社會裡能不能做人!」她把依偎在她身邊的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嚇得一跳!S君在最近半年內(指當時說)才又得到鐵路上一個位置。 我仔細看看他們屋裡的情形,有客廳,有臥室,有餐室,有舒適的梭化,有無線電收音機,有鮮花,簡單說一句,我們中國的工人固然夢想不到有這樣屋子住,就是我所認識的中國的小有產者階層,也很少很少有這樣的屋子住。他們因為談得很有勁兒,還留我一同吃晚飯。同桌的有他們兩夫婦,一個女兒,一個兒子,M女士和我。桌上鋪著雪白的平伏的臺布,吃的東西在我看來也是很夠好的了。他的那個七歲的兒子常常釘住我看,M女士問他有什麼好看,他說我不像「材納門」。我問什麼緣故,他說:「你的眼睛不像材納門!」我問:「你以前曾經看見過材納門嗎?」他說:「沒有,不過在學校的書本上看見所畫的材納門,眼睛總是往上吊的,怪可怕,你的眼睛和我們的一樣,所以我說你的眼睛不像材納門。」 原來外國報或外國刊物上畫中國人,總喜歡把眼角畫得吊起來,好像我們在中國戲臺上所看到的一樣,無論花旦小生,總把眼角弄得吊起來,大花臉就更不消說了。因此,外國有許多人以為中國人的眼睛是三角形豎立起來的樣子,是怪可怕的。這倒不僅這個七歲的孩子單獨的意見。我把這種誤會所由來的原因告訴了他,他似乎也聽得懂。當S君和我談起黑人的苦況和他們的孩子受不到教育的可憐情形,這七歲的孩子又驚奇地問著他的父親,為什麼黑人的孩子受不到教育?他的父親向他解釋道:「黑人的孩子並不比你的聰明差些,他受不到教育,是因為他的爸爸窮,受壓迫。你的爸爸失了業,窮起來,你也和他一樣要受不到教育的。」那孩子聽了默然若有所思。我想他也許知道什麼是窮,因為他親眼看見過他的父親過了一個時期的窮生活;但是什麼是壓迫,被壓迫的滋味怎樣,恐怕就不是他所能領會的了。 晚餐後,我們離開餐室,又同到客廳去暢談。等一會兒,有一個鐵路上的工人來訪問S君,他大概是剛下工的,身上還穿著藍布的工衣,一雙手還是很髒的。S君替我們介紹之後,才知道他是生平第一次和中國人談話。我從S君和他的談話裡,知道他的意識遠不及S君的清楚;他提出了許多問題,S君都不憚煩地替他一一解釋。我知道S君是在那裡執行教育的任務,是要把他引到進步的路上來,以便加入一條陣線上共同奮鬥。這種地方也可以看得出前進工人對於教育大眾所擔負的教育任務。廣義的教育是超越於學校裡的授課的方式,是隨時隨地可以執行這種任務的。我看到S君對於家人的態度,對於工伴的態度,更覺得他的確不愧是個前進的工人。我們談到深夜,才殷勤握手而別,S君還親自陪送我一段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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