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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柏明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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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塞爾馬回到柏明漢後,又耽擱了兩天,還承R君和兩位女士介紹幾個前進的工人談話,這在上次已略為提到。我說「介紹幾位前進的工人談話」,這在諸君聽了也許只覺得是很平常的事情,因為介紹幾位朋友談談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但是在當時卻也還有一些特別的情形。 美國南方對於黑工是怎樣壓迫,對於勞工運動是怎樣摧殘,諸君看過我在以前所談的,可以想見此中的大概了。正因為在這樣的黑暗情況之下,所以凡是在那裡努力于勞工運動的人們,在工作的技術上都須十分謹慎,十分小心,否則便要引起許多麻煩,甚至危險。例如我所談起的R君,D女士,和M女士,他們雖利用那位同情者會計師的事務所做聚集同志開會的地方,每次開會時間卻只半小時,因為怕久了要被偵探知道。倘若所商量的事情還未解決,他們也要再掉換一個地方去另開一個會,開會的時間仍是這樣短的。他們已在柏明漢組成一個工會,裡面黑工就有三千,這在他們那樣艱危的環境中,實在可算是一種「奇跡」!他們曾邀我旁聽過好幾次的這樣的幹部會議。說來有趣,在柏明漢的街車裡,在柏明漢的任何公共場所,白人和黑人總是分開的,彼此總是很隔膜的,白的總是看不起黑的,黑的看見白的總是低頭的。但是在這種會議裡面,空氣卻大大的不同,雖大多數是黑同志,但是大家是很和藹很誠懇,好像弟兄姊妹似的,見時熱烈的攙手,談時愉快的表現,和會外的情形簡直好像是兩個世界。D女士有一次為著參加這種會議被私家的偵探知道了,由幾個打手用一部汽車,在路上把她綁到偏僻的鄉間去毒打一頓,打後交給警察局關閉一個月。 我到柏明漢的時候,她剛被放出幾天。她使我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以她這樣二十來歲的少女,吃著這樣的苦頭,她並沒有絲毫的畏懼心理,也沒有絲毫的消極態度。她還是那樣談笑風生,活潑潑的美國典型少女的模樣,照舊的努力她的工作。她身上被打的傷痕都已好了,但是有一個臂上還現著一個很大的疤痕,她笑眯眯地拉起袖子,露出那潔白細嫩的健康美的臂膊給我看。她那樣「仰頭樂幹」的精神,不但我覺得萬分佩服,我後來到紐約,和幾個美國的青年男女朋友談起這種情形,他們也嘖嘖稱歎,有一位女的聽了突然跳起來說,她也要設法到南方去做這類的工作!M女士是個廿一歲的女子,她的工作雖也十分努力,但據她告訴我,她只受過幾次虛驚,卻未曾被打過。我看她睜著眼睛傾聽D女士談起被打的經過,聽得十分出神。當然,我不是說他們都以挨打為榮,他們對於工作是十分講究技術的,受難是不得已的事情。 這只要看他們對於一切行動的謹慎小心,便知道的。那些來赴會的黑同志們,走到會計師事務所門口時,都先東張西望一下,看見旁邊沒有人注意他,他才很敏捷地往裡面溜,這是我在那裡的樓上沿馬路的窗口向下遙望看得出的。他們走到了樓上,踏進房門口,把門輕輕關上,輕輕走路,輕聲招呼同志們,那種輕手輕腳輕聲,以及那面孔上好像表示勝利的微笑,都使我至今每一想起,便為神往!在這種地方,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一方面固然不以遭受著磨難困苦而影響到他們當前的工作,一方面卻對於一切工作都小心翼翼,極力避免無謂的犧牲。我覺得他們的這種精神,可以當得起中國老話所謂「膽大心細」四個大字。 R君談起他當時剛做了未久的一件得意的事情。柏明漢是美國煉鋼工業的一個重要中心,當地支配階級對於勞工階級的防備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例如該地的各鋼廠,你要想去參觀,那真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情!因為他們極力提防有人去煽動他們的工人,周圍佈滿著私家雇用的偵探,一不留神,你便有機會被他們抓去打得遍體鱗傷,無處伸冤!你如一定要去參觀,非有當地支配階級中人做有力的保人,非拿著有力保人的證明信,你休想踏進他們的廠裡一步。這種嚴重的情形,是我在歐洲任何其他國家裡所從未見過的。在這樣嚴重形勢之下,R君和他的一班同志竟能組織成功一個已有工人三千做會員的工會,所以我說這是一個「奇跡」。 在這樣嚴重形勢之下,他還能時時按著規定的程序開秘密會議,訓練工會的幹部人物,好像老鼠搬場似的,東奔西竄,津津有味,排除萬難地幹著,我實在不能自禁地佩服他,深信M女士稱他是一個最精明幹練的組織者,是完全對的。我生平最最愉快的一件事,便是無意中得到機會和這位青年組織者(他的年齡不過二十幾歲),並且得到機會旁聽他和他的朋友們在那樣嚴重形勢之下開著的秘密幹部會議,這是我此生永遠不能忘卻的萬分驚奇的經歷,尤其是因為我自己直到現在是一個未曾加入任何政治黨派的工作者,向來做的是明張旗鼓的公開工作,從未嘗過秘密工作的滋味,這次竟無意中在紐約得到一位熱心的美國朋友的介紹信,無意中到美國南方看到這樣緊張的「地下」工作,雖則只是他們所幹的一個小小的部分,已經夠我的興奮了!我知道世界上這樣努力于人類公共福利的工作者已在漸漸的多起來。 這是未來的光明燦爛的世界所放出的一線曙光!我要馨香膜拜迎接這一線的曙光!尤其使我感喟不置的,是這班朋友對於中國民族解放運動都具有萬分的熱忱。他們向我問起中國的男女青年對於民族解放鬥爭的艱苦英勇,問得非常詳細,表示非常濃厚的興趣和同情。 和諸君隨意縱談,越談越遠了,現在還是讓我們回轉來談談R君所幹的那件得意事情吧。那是在當年的「五一」勞動節。我不是已經說過嗎?他們已組織成了一個很健全的工會,已有工人三千的會員。說來令人難於相信,R君和他的同志們竟在那樣艱危的環境中,在「五一」那一天,開個公開的全體大會!這又一「奇跡」的經過是這樣:他們在事前已有很秘密的規劃和很周到的佈置,到了那一天,工人們在工餘回家的當兒,先有一部分人到本城公共體育場去比賽足球。美國人對於體育運動是毫無足奇的,所以有一部分工人到那裡去比賽足球,並不致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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