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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由柏明漢到塞爾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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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白的由前幾排坐起,向後推進,黑的由後幾排坐起,向前推進。這樣前的後的都向中間的一段推進,當然總要達到黑白交界的一排座位。那個黑白交界的座位雖沒有規定在那一排,但是前幾排坐滿了白的,後幾排坐滿了黑的,最後留下空的一排,只須有一個白的坐上去,黑的就是沒有座位,也不敢再湊上去;反過來,如只有一個黑的坐上去,白的也不願湊上去。所以在交界的地方,總是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一點不許混亂的。我這次由柏明漢乘到塞爾馬的那輛公共汽車開到中途的時候,最後留下的空的那一排座位上坐上了一個黑種乘客,照地位說,那一排還有三個人可坐(兩張椅,每張可坐兩人,中間是走路的),但我看見有一個白種乘客上來,望望那一排座位,不進來坐,卻由汽車夫在身旁展開一張原來折攏的帆布小椅,夾在第一排的兩椅中間(即原來預備走路的地位)坐下。等一會兒,又有一個白種乘客上來,那汽車夫又忽而從近處展開一張同樣的帆布小椅給他夾在第二排的兩椅中間坐下。 我記得當時第六排起就都是黑人,我不知道倘若繼續上來的白種乘客即有帆布小椅可坐,擠滿了第五排的中間以前,怎樣辦法。可是後來白種乘客並沒有擠到這樣,所以我也看不到這樣的情形。這種帆布小椅小得很,只頂著皮鼓的中央,尤其是那位大塊頭的中年婦人,我知道她一定坐得很苦,但是她情願那樣,雖然有很舒服的沙發式的座位,因為在黑人一排而不肯坐。而且擠坐在兩椅的中間,一路停站的時候,後面客人走出下車,她還要拖開自己的肥胖的軀體讓別人擠過,怪麻煩的,可是她情願這樣。不但她情願這樣,那個汽車夫以及全車的客人,除我覺得詫異外,大家大概都認為是應該這樣的。 那個黑白交界的兩排座位——一黑一白——是隨著黑白兩種乘客在一路上增減而改變的。例如在中途各站,白人下去得多,黑人上來得多,那黑界就漸漸向著前面的空的座位向前推;如黑人下去得多,白人上來得多,那白界也就漸漸向著後面的空的座位向後推。我後來看到最後留下的那一排座位坐著一個白人,忽然有一個黑女上來。那黑女穿得很整潔,人也生得很漂亮,手上還夾著幾本書,但是不敢坐上那一排上空的位置,只得立在門口。車子在那段的路上顛簸得頗厲害,但是她屢次望望那幾個空著的位置,現著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尤其惻然的,看見有三四歲天真爛漫的黑種孩子,很沉默馴良地跟著他的母親坐在後面,又很沈默馴良地跟著他的母親從後面躑躅著出來下車。他那樣的無知的神態,使你更深深地感覺到受壓迫者的身世的慘然。大概中國人到美國南方去遊歷的很少,尤其是在那樣小城小鎮的地方,所以汽車裡面的乘客,無論是白的是黑的,對於我都表示著相當的注意,至少都要多望我幾眼;但是他們所能望到的只是我的外表,絕對想像不到我那時的心情——獨自孤伶伶地靜默地坐著,縈回於腦際的是被壓迫民族的慘況,和這不合理的世界的殘酷! 在途中還時常看見住小板屋的「窮白」,他們的孩子因營養不足,大抵都面有菜色,骨瘦如柴。 我到塞爾馬的時候,已經萬家燈火了,在柏明漢沒有住成青年會寄宿舍,到這裡卻住成了青年會寄宿舍。當夜我只到附近的一兩條街市跑跑,後來才知道這個小鎮的熱鬧街市就不過這一兩條。可是市政卻辦得很好,不但熱鬧的街道,就是住宅區的街道也都廣闊平坦,都是柏油路。商店都裝璜美麗整潔。第二天跑了不少住宅區,玲瓏精美的住宅隱約顯露于蓊鬱的樹陰花草間,使我想到這是一萬多黑人的膏血堆砌成功的,使我想到在這鳥語花香幽靜樓閣的反面,是掩蔽著無數的骷骸,抑制著無數的哀號! 我們讀歷史,都知道美國有個林肯曾經解放過美國的黑奴,但是依實際的情形,美國現在仍然有著變相的農奴(這變相的農奴也就是黑奴),所謂解放黑奴,只是歷史教科書上的一句空話罷了。「變相的農奴」這名詞,我是用來翻譯在美國南方所謂「Share cropper」。在英語原文的這名詞可直譯為「收成的分享者」。這原來可說是不壞的名詞,因為農業有了收成,請你來分享一部分,這有什麼壞處?但是在實際上這號稱「收成的分享者」卻絲毫「分享」不到什麼「收成」,只是替地主做奴隸,所以我就把它意譯為「變相的農奴」,使名符其實,以免混淆不清。這種變相的農奴除了自己和家人的勞力以外,一無所有。 地主把二三十畝的田叫他和他的家人來種棉花——美國南方是產棉區。由地主在田裡的隙地搭一個極粗劣狹隘的板屋給他全家住,供給他農具和耕驢。在表面說來,到了收成的時候,他應可分得一部分的棉花,但在事實上地主並不許他自己佔有這一部分棉花的售賣權。地主所用的方法,是強迫這黑農和他的家人用他替他們所置辦的極粗劣的衣服和糧食,以及其他家常需用的東西。到了收成的時候,由地主隨便結帳,結果總是除了應「分享」的部分完全抵消外,還欠地主許多債。這種債一年一年地累積上去,是無法償清的,在債務未償清以前是無法自由的,不但他自己要終身胼手胝足替地主做苦工,他的全家,上自老祖母,下至小子女,都同樣地要替地主做苦工,在南方的地主們數起他所有的變相的農奴,不是以人數,卻是以家數。例如一個地主說他有著十家的「收成分享者」,這意思就是說這十家的大大小小都跟著那每個家裡的變相的農奴一同為地主服役,沒有工資可說的。所以說是十家,把人數算起來,也許要達一百多人。 我除到了附近的鄉村步行視察外,還雇了一輛汽車到塞爾馬郊外的農村去看了好些時候,看見東一個大田中間有一個板屋,西一個大田間有一個板屋;這板屋就只是一個破舊的平房,黑奴幾代同堂都塞在裡面。在那裡,你可以看到襤褸不堪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橫七豎八地坐在門口地下,外面曬著炎熱的陽光,他們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呆坐著。那天正逢著星期日,他們照例是無須做工,但也無法出去娛樂,其實也無處娛樂,所以只得呆呆地在炎暑之下呆坐一天!他們平日工作是沒有一定的時間的,從天亮起,一直到天黑為止!塞爾馬的街道那麼好,但卻沒有任何街車,因為地主們都有汽車,奴隸們就只配跑腿。全家服役的變相的農奴們,因此也只有侷促在狹隘肮髒的小板屋裡,無法出去,就是出去,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們乘車的時候也有,我在鄉間親眼看見地主把運貨的塌車運輸黑奴,一大堆地擠著蹲在裡面,和運豬玀一樣! 依法律雖不許買賣人口,但是在美國的南方「黑帶」裡,甲地主要向乙地主讓若干變相的農奴,只要出多少錢給甲地主,以代這些變相的農奴還債為詞,便可用塌車整批地運走,因為他即成為這些農奴們的新債主,有奴役他們的權利了!這不是變相的農奴是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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