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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由柏明漢到塞爾馬(1)


  我因為要看看美國南方的黑農被壓迫的實際狀況,所以特由紐約經華盛頓而到了南方「黑帶」的一個重要地點柏明漢,這在上次一文裡已略為提到了。我到後住在一個小旅館裡,茶房是個黑青年,對我招待得特別殷勤,再三偷偷摸摸地問我是不是要旅行到紐約去,我含糊答應他,說也許要去的,但心裡總是莫名其妙,尤其是看到他那樣鬼頭鬼腦的樣子。後來他到我的房裡來收拾打掃,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直著眼睛對我輕聲訴苦,說在那裡日夜工作得很苦,衣食都無法顧全,極想到美國北方去謀生,再三托我到紐約時替他薦一個位置,什麼他都願幹,工資多少都不在乎,唯一的目的是要離開這地獄似的南方。

  他那樣一副偷偷摸摸吞吞吐吐的神氣,使我發生很大的感觸,因為謀個職業或掉換一個職業這原是每個人應有的自由權利,但在他卻似乎覺得是一件不應該的犯法的事情,一定要東張西望,看見沒有旁人的時候,才敢對我低聲懇求,這不是很可憐憫的情形嗎?這個黑茶房又在我面前稱羨中國人,說在該城的中國人都是很闊的,尤其是有個中國菜館叫做Joy Young,這裡面的老闆姓周,置有兩部汽車,使他津津樂道,再三讚歎。我依著他所說的地方,去找那家中國菜館,居然被我找到了,佈置得的確講究闊綽。有兩位經理,一個姓盧,一個姓周,他們雖然都是廣東人,我們幸而還能用英語談話,承他們客氣,對於我吃的那客晚飯,一定不要我付錢。

  據說該城只有中國人四十五人,都有可靠而發達的職業,有大規模的中國菜館兩家,小規模的中國菜館一家;因為那裡的中國人在生計上都很過得去,衣冠整潔,信用良好,所以該城一般人對於中國人的印象很好。後來我見到R君(即熱心照呼我的一位美國好友,詳上次一文),問起這件事,他也承認在該城的中國人比較地處境寬裕,但是因為這樣,他們自居於美國資產階級之列,對於勞工運動很漠視,贊助更不消說。他的這幾句話,我覺得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我曾和上面所說的那個中國菜館的經理周君談起當地人民的生計狀況,他認為當地的人民裡面沒有窮苦的,而在事實上我所目睹的貧民窟就不少!——雖則最大多數是屬￿黑人的。但在我聽到中國人在該城還過得去,這當然是一件可慰的事情,至於他們因生活的關係,有著他們的特殊的意識形態,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R君告訴我,說一般人都很勢利,所以叫我在街上走的時候,要挺胸大踏步走,對任何人不必過分客氣,如有問路的必要時,可先問怎樣走回塔特烏益勒旅館(Tutwiler Hotel),因為這是柏明漢最大最講究的一個旅館,有人聽見你住的是這個旅館,一定要肅然起敬,認你是個闊客!這樣一來,他便要特別殷勤,你問什麼他就盡力回答你什麼。可是我從來沒有裝過闊,這在我倒是一件難事,幸而柏明漢城並不大,街道整齊,還易於辨別,所以也無須裝腔作勢來問路。

  誠然,如果你不到許多貧民窟去看看,只看看柏明漢的熱鬧區域和講究的住宅區,你一定要把它描寫成很美的一個城市。它的市政工程辦得很好,因為街道都是根據著計劃建成的,所以都是很直很寬的,轉角的地方都是直角,方向都是正朝著東西南北的。你在這樣市政修明的街道上,可以看見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指的當然是白種人——都穿著得很整潔美麗,就是婦女也都長得很漂亮,白嫩嫵媚得可愛,不是你在紐約所能多遇著的。

  我有一天特為到一個很講究的理髮店裡去剪髮,那個剪髮夥計的衣服整潔,比我還好得多,我有意逗他談談,才知道他對於中國人很歡迎,說中國人和美國人是一樣的高尚,他同樣地願為中國人服務。但是我一和他提起黑人怎樣,他的和顏悅色立刻變換為嚴肅的面孔,說他決不許「尼格」進來,「尼格」那配叫他剪髮!我說「尼格」一樣地出錢,為什麼不可以?他說你有所不知,只要有一個「尼格」進來,以後便沒有白種顧客再到這個店裡來剪髮了,所以他們為營業計,也絕對不許「尼格」進來的。

  我曾親到黑人的貧民窟裡去跑了許多時候,他們住的當然都是單層的破爛的木板屋,櫛比的連著。我曾跑到其中一家號稱最好的「公寓」去視察一番,托詞要租個房間。起初那個女房東很表示詫異,我說我是在附近做事的,要租個比較相近的安靜而適宜的房間,她才領我進去看,把她認為最好的房間租給我。我一看了後,除破床跛椅而外,窗上只有窗框而沒有窗,窗外就是街道。我說這樣沒有窗門的房間,東西可以隨時不翼而飛,如何是好!她再三聲明,只要我肯租,她可以日夜坐在窗口替我看守!我謝謝她,說我決定要時再來吧。

  我在這許多齷齪破爛的貧民窟跑來跑去的時候,尤所感觸的是這裡那裡常可看到幾個建築比較講究的教堂,有時還看見有黑牧師在裡面領導著黑信徒們做禮拜,拉長喉嚨高唱聖詩。教堂也有黑白之分,專備白人用的教堂,黑人是不許進去的。這事的理由,不知道和上面那位剪髮夥計所說的是不是一樣!

  美國南方的資產階層把剝削黑人視作他們的「生命線」,誰敢出來幫助黑人鳴不平,或是設法輔助他們組織起來,來爭取他們的自由權利,都要被認為大逆不道,有隨時隨地被拘捕入獄或遭私家所雇的偵探綁去毒打的機會。

  柏明漢以鑄鋼著名,還是一個工業的城市,我聽從K君的建議,更向南行,到塞爾馬去看看變相的農奴。

  塞爾馬是在柏明漢南邊的一個小鎮,離柏明漢一百十二英里,是屬￿達臘郡(Dallas County)的一個小鎮。人口僅有一萬七千人,這裡面白人占五千,服侍白人的僕役等占二千,變相的農奴卻占了一萬。以一萬二千的黑人,供奉著那五千的白人!這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可以想見的了。

  由柏明漢往塞爾馬,要坐四小時的公共汽車。那公共汽車比我們在上海所用的大些,設置也舒服些,有彈簧椅,兩人一椅,分左右列,兩椅的中間是走路的地方,這樣兩椅成一排,由前到後約有十幾排。兩旁的玻窗上面有裝著矮的銅欄杆的架子,可以放置衣箱等物。開汽車的是白人,兼賣票,幫同客人搬放箱物。他頭戴制帽,上身穿緊身的襯衫式的制服,腳上穿著黃皮的長統靴,整齊抖擻,看上去好象是個很有精神的軍官。我上車的時候,第一排的兩邊座位已有了白種乘客坐了,我便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座位上。接著又有幾個白種乘客上來,他們都盡前幾排坐下。隨後看見有幾個黑種乘客上來,他們上座位時的注意點,和白種乘客恰恰相反:白種乘客上車後都儘量向前幾排的座位坐下;黑種乘客上車後卻爭先恐後地儘量尋著最後一排的座位坐起。這種情形,在他們也許都已司空見慣,在我卻用著十分注意和好奇的心情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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