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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世界上最富城市的解剖(2)


  據說這黑區的房屋有一半是沒有浴室的,還有一半雖有浴盆,卻非經修理不能用,而房東卻永遠無意修理。他們很聰明,知道黑人除了住在黑區,搬不到什麼別的地方去,而黑區的房屋卻是「一丘之貉」,沒有什麼分別的。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的黑人,付最貴的租金,住最壞的房子。黑人既住在最不衛生的最擁擠的區域裡,死亡率當然要特別的高,試以肺癆病為例,在哈爾冷姆黑人的死亡率就約等於五倍于白人的死亡率。因貧窮的緣故,黑女賣淫的遍地都是,黑人患梅毒的竟九倍于白人的數量!

  我們常聽說紐約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一個大城市,誰料得到在這「文明」的大城市裡有著這樣一個「人間地獄」!

  但是這個「人間地獄」,在紐約可以買到的一本《紐約的完備指南》(「Complete Guide to New York」)裡面,卻把它列為「有趣的地點」(「Points of Interst」)之一!

  在這本《指南》上陪著哈爾冷姆一同列入「有趣的地點」,還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那便是在紐約的唐人街——中國人聚居的一個區域。我到紐約不久,即特為到這「有趣的地點」去看看。原來只占著兩條街道,一條是莫特街(Mott Street),是安良堂的勢力範圍;一條是皮爾街(Peel Street),是協勝堂的勢力範圍。(都在第二路貧民窟的南段。)安良堂和協勝堂之所由來,據說最初中國人因窮困已極,不遠數萬里跋涉到海外來謀生,又因移民律的限制,都是獨身而來的,無家可歸,工作餘暇便賭博嫖妓,往往吵鬧打架,便由其中較有勢力的一派人(做生意多賺了幾個錢的),組織一個安良堂,一面可以藉此剝削會員,一面可以包庇煙賭。後來又有一派人組織協勝堂以謀抵抗,各據一條街,不但包庇煙賭,開煙館賭場的都須納費,就是四五十個由中國設法輸入的妓女,也受他們的包庇。

  這兩條街雖有美國的警察統治著,但金圓帝國要的是金錢,兩堂的土劣可和警察勾結著牟利。聽說有一個時期,有一位紐約的新市長想取締唐人街的賭窟,掉換全班警察,但警察很容易用錢買,尤其可笑的是當「取締」時期內,賭場「掮客」不得不有相當「掩護」的辦法,臂下夾著一大疊中國報紙,嘴上用中國話大喊「樓上開攤」,中國字外國人固然看不懂,就是大喊著的中國話,他們也莫名其妙!此外各「堂」的「當局」還能暗中雇用「打手」(當然只用來對付本國「同胞」),樹立「土劣」們的威權;打死了人又可利用「堂鬥」來大大地「中飽」一下,因為進行「堂鬥」以及「進行談判」等等把戲,都是「堂」的領袖們隨意支配費用以入私囊的機會。許多在海外的勞苦僑胞從血汗裡賺到的幾個錢,竟受著這些「鍍金的土劣」多方榨取。受著很大的壓迫。

  這唐人街約有五千人,失業的已有百分之三十左右,街道有一點和哈爾冷姆相同的,是常可見到滿地散佈著垃圾,閒人很多,在兩旁人行道上三五成群的閒散著。你可以遇著有些人向你說著廣東話,告訴你「樓上開攤」,那便是賭場派在馬路上的「掮客」。我遇著一個在這裡行醫的中國西醫某君,他說到他那裡看病的僑胞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花柳病。

  據熟悉紐約情形的朋友某君說,有廣東的某女子年約二十幾歲,頗具姿色,在唐人街做私娼,盛的時候,每月可得數千元,每兩年回鄉一次買田產,買後再來。不久以前被一個美國流氓綁去,一夜強迫接客七十餘人(夜度資當然全歸這個流氓),痛苦不堪,有一天從窗口跳下逃去,腳已跌斷,幸而後來醫好,冤則無處伸,這也算是文明世界的法律保障?我到紐約時,這個妓女還在,本想找她談談,問問當地做妓女的詳細情形,可惜終於沒有工夫去。

  有一小部分僑胞已漸漸地移到哈爾冷姆,因為可避免「堂」的勒索。記者曾在哈爾冷姆看見好幾家中國人開的店鋪,店口玻璃窗內稀稀地排著一些中國的國貨——如中國的罐頭食物等,——樓上不是煙館,便是「開賭」的勝地。妙在中國的文字特別,在店門玻璃窗上儘管大寫著中國字:「樓上開皮」,或「寧波床七架」(這句子很奇特,據說是煙榻的意思),美國人就是看了也莫名其妙,「同胞」看了便知「問津」。(警察當然還是勾通的。)在紐約的中國人居然也有一個李某成了百萬富豪,但就一般說,中國人總是和他們的貧民「為伍」的。可是中國人只是做做小販或小商人,並未能真正參加他們的勞工界,這是在美華僑前途發展的一個大障礙。說來話長,以後談到舊金山更大的唐人街的時候,當更詳盡地分析在美華僑的前途。

  我和諸位談過世界上最富的城市的華爾街,天字第一號的美國富豪,現在又略略解剖了這個最富城市的幾個可以特殊注意的區域,諸位想可恍然于資本主義社會代表型的城市的大概了,但是還有一點也很重要的,那便是美國社會革命運動的推動力,也是以紐約為最緊張。他們的大本營都在東邊紐約南段第十三街和第十四街一帶。例如他們的機關報《每日工人》,他們的書店工人書店,以及其他機關,都在這些地方。近第十四街的聯合方場(Union Square)是他們示威運動的大廣場。這種示威運動幾於每星期六有。他們的最前進的組織的分子,在紐約的雖然不過幾萬人,但是同路人和同情者竟因一二年來的飛躍進展而在百萬人以上。所以每遇重要示威運動,往往數萬人或數十萬人,具著滿腔熱誠來參加。那聲勢的浩大,好像海倒山崩似的!遇著這種時候,你倘有機會親到聯合方場去看看,便可以知道他們新運動的澎湃洶湧的氣概。

  我也常去旁觀,覺得他們那樣團結的奮發的精神,實令人受到很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和一位美國朋友一同去看看,他認得參加示威運動的一個十四五歲的美國小姑娘,她的父親是個前進的工人,她自己是一個「先鋒隊」的隊員,對於美國的革命運動當然是十二分的熱烈。這位美國朋友順便把我介紹給她,說「這位是從中國來的新聞記者」。出我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小姑娘聽了之後,精神為之一振,很急切而殷勤地問我:「你是從我們的中國(Our China)來的嗎?」我聽了發怔,因為不懂她為什麼這樣說。她看見我呆了一下,也許發覺我有些不解,很和愛地笑著說:「我的意思是指我們的×××中國。」我才知道她的意思;那時的我,實充滿著興奮和慚愧的情緒。

  很有趣的是有些資本家遇著重要些的這類示威運動,乘著非常講究的汽車到聯合方場來湊熱鬧,汽車停在那裡,他們就坐在汽車裡遠遠地聽著示威運動者在空場上的激烈演說,傾聽那些熱心革命運動的人們翻箱倒篋地痛駡資本家的種種罪惡!我看這些「麵團團腹便便」的人物,外面雖裝作鎮定的模樣,心裡也許在那裡感到發抖罷!

  尤其使我得到非常深刻的印象,是那些熱心革命的男女青年和壯年對於有關革命運動的各種事務的「服務精神」。無論是在每日工人報館裡做編輯,做訪員,做女書記;或在工人書店裡做職員;或在其他附屬機關裡做職員,比起其他資本主義性質的機關,薪水儘管少得多,而工作卻反而勞苦得多,大家卻非常興奮地幹著,都當作自己的事情很認真地不顧辛苦地幹著;有的家況好些的,就自願地完全盡義務。(像我在上面所說的在莫斯科認得的幾個美國富豪的子女,就完全盡義務,非常熱誠勤奮地替革命運動幹著許多勞苦的職務。)就把推廣革命的機關報——《每日工人》——來說吧,你在街上可遇到不少男女學生,穿得很體面,卻夾著一大堆《每日工人》,夾在報販裡兜售著。這都是在校課餘暇,自願替前進的組織盡義務的。我在美國最被這種精神所感動,所親見的事例很多,以後還要更詳細地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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