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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伯納夫教育專門學校


  我們在莫斯科看到的第一個專校是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參觀的伯納夫教育專門學校(Bubnof Institute of Padagogy),據說伯納夫是教育部長的名字,這學校用他的名字,是紀念他的。這學校的建築非常宏偉,有學生二千二百人,教授二十四人,講師一百五十人,研究院的研究生二百人。據說那年(一九三四)報名投考的學生達一千八百人,而限於名額,僅取六百人,可見蘇聯的高等學府雖在積極增加中(在帝俄時代,只有十二所工業學院,十所或十二所大學,革命後在一九二八年增至一百二十所高等學府,到一九三三年已增至六百十五所),但仍然不夠。

  該校的宗旨是在養成中學的師資,設有各門專科,如歐洲文學、俄文、物理、化學等等的師範科。我們因時間有限,只參觀他們的物理科和生物學科。

  物理科的實驗室有四五間,規模很大,各種器械設備充分,除實驗室外,還有較小的機械工場。物理教室和其他各國大學差不多,學生坐位也是向後由低而高;教室有一架活動電影的放映機。該科四年畢業,第一部分的兩年專習物理學;後一部分的兩年特重物理學的教授法。我們在參觀時,正有數十學生在實驗室裡做實驗工作,由一個教授指導著。他們所最注重的,是學理須和實驗並重。因為他們學了就要用的,所以絕對不是僅僅書本上的知識所能應付的。

  其次我們又參觀生物學科,辦法和物理科同,也是最初兩年學習生物學,其後兩年特重生物學教授法的研究。特別注意實驗,不僅是書本上的知識,這原則也相同。我們看著這科的實驗室,好像進了一個小小的動物園,活的飛禽走獸,和五花八門的魚類,佈置得非常巧妙,被引起的興趣比參觀物理實驗室濃厚得多了。除活的生物外,還有許多解剖好的,放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內,用藥水保護著。各種切面的解剖,都注明各部分呈現出來的名稱。此外還有不少生物的模型和標本。這種實驗室給與我們的印象,顯然是他們所求的是活知識,不是死知識。

  我們看完這兩科之後,到該校附近專為該校學生的兒女設立的托兒所。因為有的學生已結婚,尤其是在研究院裡的學生,夫婦都忙於求學,沒有多工夫來照顧小孩,便有本校「學生托兒所」可以付託,俾得專心于學業。我看過的托兒所已有好幾個了,但像這樣特殊效用的托兒所,卻又引起我的另一種的興趣。這個托兒所的建築很新,是一所小巧玲瓏的兩層屋子,四面的窗外都有碧綠的草地,有一面是個較大的草場。我們到時已近傍晚,有些孩子已經被他們的父母領回去了。剛進門,就在一個休息室裡看見剛來領回孩子的父母們:休息室裡有特製的小方桌,四邊有矮欄,備孩子立在裡面,由父母代為脫下所裡為孩子備的外衣,穿上原來的衣服。站在那桌上的一兩歲的孩子對著父親或母親眯眯笑,父親或母親一面忙著替他換衣,一面也對著他笑,撫摸著;那種天真親愛的樣子,實令人感到濃厚的趣味和豔羨!

  這休息室的標語中有一條是「兒童夜裡睡覺,不可遲過八點鐘」。

  我們分兩班輪流進去看,每班十餘人。先須穿上該所特備的白布外衣,和醫院裡的醫生或看護穿的一樣。我們走進第一個房間,見有十幾個孩子正在玩耍。由一個女看護在旁照顧著。(她當然也穿著白布外衣。)房間裡有種種玩具,在一角擺著一個木造的三角形小台,兩邊有寬闊的扶梯上下,台的前一邊有欄杆圍著。臺上可立二三十個孩子。這十幾個孩子就在上面跑上跑下,有的攜著同伴的手走,有的特立獨行,有的坐著拖(這台油漆得非常潔淨),大家笑嘻嘻沒有一秒鐘停息,好像忙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孩子們看見我們這班大孩子,紛紛呼喚「叔叔」「姑母」。其中忽有一個不及兩歲模樣的孩子,在大家鬧哄哄的當中,無意中瞥見他的母親剛在門口探著頭望他,這孩子立刻跳躍起來向她笑,母親也欣然笑著,女看護把這個且躍且笑的孩子攜到門口交給那母親,母親伸手攬抱,母子在笑聲中出去了。

  又走進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個四角形大欄杆圍著的一大塊地板上,裡面也是收拾得非常潔淨,置有各種玩具,是預備更小的孩子玩的;我們到時只剩下兩個嬰孩,看上去只不過幾個月的年齡,還走不大動,在一塊兒笑著伏在地上爬!那兩個圓大無知的眼睛,那潔白肥嫩像蓮藕的腿臂,那欣悅的團團面孔,都引得我們圍著看,圍著笑,圍著出神!

  樓上有孩子睡覺的露臺,三面都是大玻璃窗,不但新鮮空氣和陽光十分充足,而且在房裡還依照了醫生的規定,維持著一定的溫度。據說每個孩子的餐食,都由醫生分別酌定,以增強他們的體格。

  走到那草場,正有一個女看護領導著十幾個小孩在那裡奔跑遊戲。我們裡面有一位美國女同學抱著一個小孩,相對作憨笑,戀戀不忍舍,看她的那副神氣,好像就要抱著走似的!

  我們看完了這個充滿美感快感的「學生托兒所」之後,又到該校附近的地方去看他們一個學生寄宿舍。這個寄宿舍裡住八百學生,所以規模也不小。房間有大小,有四人一室,有兩人一室。男女同學住在一所寄宿舍裡,只房間男女分開,即男的和男的同房,女的和女的同房,尤特別的——至少和別國比較起來是特別——是結婚的夫婦學生,得住一個房間,有的還排著一個小鐵床,備他們的「結晶品」睡的!我們到了這寄宿舍裡,竟好像是奉令來檢查什麼似的,三五成群,自由行動,敲開這個房門擁進去張望張望,敲開那個房門擁進去張望張望!有幾個由學校裡陪著我們來的男女學生,還忙著替我們任翻譯。我們沖進了一個房間,正有一男一女坐在一個小方桌的對面作蜜談,我們裡面有一位冒冒失失地開口就問:「你們是夫婦嗎?」他們倆很自然,一點沒有尷尬的樣子,男的笑著回答道:「不是,我們是朋友。」又沖進一個房間,是一個女生獨自一人住的,房間雖小,佈置得很美術化;這女生正和兩位女同學在房裡談話。我們裡面幾位女同學紛紛附耳竊語:「這房間才好!」我們這樣踉踉蹌蹌東沖西突,「檢查」了十幾個房間。

  我們又到一座相連的寄宿舍,據說是新加出來以備研究院的學生居住的。我們也看了幾個房間,其中有一間尤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一個離了婚的女生住的,她在研究院裡專研哲學,每月得二百五十盧布的津貼,有個孩子已十三歲了,她因忙於學業,特雇用了一個女僕照料這孩子和整理房間。我們進去看時,母子都未回,由那個女僕——一個青年女子——講給我們聽。她自己有她的事業前途,離婚並不致葬送她的一生。

  住在寄宿舍的學生,每月付津貼百分之十作租金。

  我們即在寄宿舍大食堂裡和該校的男女學生共用晚餐,他們的談話勁兒非常之好,我們的也不差,彼此坦白誠懇,一見如老相識。他們有的能說英語,有的能說德語或法語。有的忙於做我們的翻譯。笑語一堂,如坐春風。我提出三個問題和他們談談:一個是學生的訓育問題,例如在寄宿舍裡的紀律問題,據說蘇聯學校的訓育問題是由教師和學生的自治團體合作解決,尤其是先鋒團或青年黨員同盟;這些青年黨員在紀律上以身作則,藉團體的制裁,和同學共同維持紀律;如學生中有傷害公眾福利的行為,即不能逃開公眾的制裁。我問男女同學住在一個宿舍,有無爭風吃醋的事件發生,據說從來沒有,因為大家有為社會努力的公共目標夠忙,而且自治團體的公共制裁也很嚴厲。

  其次一個問題:是青年受更高的教育後,對於位置的欲望是否隨之俱增。例如我國的情形,做小學教師的往往僅視為不得已的暫局,倘有更求深造的機會,便想做中學教員,更進便想做大學教授等等。(這裡面當然也有物質的條件或待遇所驅使。)我所以想起這個問題,因為這夜晚餐時,坐在我左邊的是該校的一位研究生,他原是鄉村學校的教員,現在該校研究院專研心理衛生學,我問他畢業後是否仍去當鄉村學校的教員,他說不,因為該校是旨在養成中學師資及專家。他對於我上面所提出的問題的答案是:在目前的蘇聯,各種人材都很需要,誰的能力更近於何種職務,便選學何種職務幹去。我覺得他的話雖是事實,但對於我的問題的答案還未能令我滿意。我以為在物質的條件或待遇未能平等以前,本位的向上(尤其是待遇較差的位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還有一個問題是:既有「學生托兒所」,在宿舍裡又可夫婦同室,而在二千余學生中只有百分之十至十五結婚(在蘇聯同居即等於結婚,前已說過),什麼緣故?據說大家仍覺得早結婚多少和專心學業有礙(按該校學生年齡自十七至廿五歲),所以仍有不少願在畢業後結婚。

  這天湊巧是「國際青年日」,晚餐後即同赴該校全體學生在大會堂裡舉行的紀念會,參加者兩千多人,坐位向後一層一層地高起來,我們一群人進會場時,但覺萬頭鑽動,好像一大座人山!我們剛踏進會場,即承他們全體掌聲雷動,表示熱烈的歡迎,使我感覺到這是青年的世界!繼由全體起立唱國際歌,主席報告國際大勢,特重各國法西斯運動的分析,和社會主義國家所處國際環境的危機,勉勵大眾為社會主義前途作努力的奮鬥。主席報告後,還有幾位接著演講。閉會後,全體到該校大廳舉行跳舞會。這大廳即在該校大門內,高度看去似有兩三百尺,有不少大石柱在四圍矗立著,可容一兩千人跳舞,可說是一個大規模的跳舞廳。

  音樂卻很簡便,就是一個在蘇聯最風行的手拉琴。跳舞有團體舞和雙人舞。雙人舞裡也有我們所常見的爵士舞。除爵士舞系一男一女外,俄國式的雙人舞可兩男或兩女同舞。各種舞法依那個手拉琴的音調為轉移。我們這班「孩子們」也全體加入。賓主都非常起勁,舞到十一點鐘,才盡歡而散。就我所看到的蘇聯的學生生活,他們從事「社會主義競賽」時,對工作非常努力,而在工餘娛樂如這樣大規模的跳舞時,卻也非常起勁。在這種情形之下,跳舞對青年不但沒有害處,而且也可算是有意義的努力工作後的一種正當的娛樂。

  我在歸途的電車裡面,和學生會派來領導我們的一位女學生閒談,我說男女既住在一個宿舍裡,假使有男生或女生乘著或有的機會,到一位異性的同學的房間裡去同宿,你覺得怎樣?她很迅速而自然地回答說:倘若他們完全出於雙方的同意,沒有何方出於勉強或欺誘,彼此又沒有傳染病的侵害,萬一有了孩子又須負法律上的養護責任,而且又不含有侵害及第三者的福利,那末他們如覺得彼此生理上的需要,那是他們兩人間的私事,外人沒有干涉的必要。

  一九三五,四,十四,下午。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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