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三集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回到莫斯科


  關於蘇聯南方的遊歷,到過六個城市和附近的鄉村,見聞的大概,已在前幾次的通訊裡略述奉告了。記者于八月廿九日上午十一點半離基夫,足足乘了廿四小時的火車,於三十日中午才到莫斯科。在蘇聯乘過兩次比較長途的火車,都很不舒服,一次是由莫斯科到卡可夫,一次便是由基夫回到莫斯科;因為灰塵由窗口不斷地「進攻」,已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而且夜裡睡覺之後,因須提防小竊或扒手,窗須一律關閉,悶塞得難受。(西歐各國的火車,即是三等的,車廂一邊是窗,一邊是門,門外也有一條行人道,然後才是另一邊的窗,蘇聯的車廂兩邊是窗,沒有這條行人道,故灰塵更易沖進來。聽說這是他們的舊車,新車已經改良。)這次同車廂裡有一位蘇聯的紅軍軍官(專學兵工的)和他的妻子。這軍官穿著古銅色的制服,是一位健康和藹的青年,德語說得很好,正在學習英語,故亦略能說些,很虛心地和我談談,看上去只像一位大學生,一點沒有軍人的惡習氣。夜裡他的妻子早睡,同車廂裡的一位英國青年仍要把窗開著,他的妻子怕冷,要想關窗而又覺得有所未便,這軍人顯然很愛護他的妻子,但也只略露尷尬的神氣,並不勉強要一定關窗。這如在別國的丘八老爺,大概是不客氣的了。我到蘇聯很少機會和軍人接近。倘軍人都能像我所遇的這位青年軍官,也就很可敬愛的了。

  講到那位英國青年,還有一樁笑話。他不是我們暑校同學,是臨時從基夫同來的,和一位年齡比他略大的英國女子在一起。看他們的舉動,似乎是夫婦,但據一位暑校的女同學告訴我,說他們沒有結婚戒指,而且在旅館的簽名簿上也各寫各的姓名(這在蘇聯,即是夫婦,也可以如此,不過就英國或其他各國的一般情形說,便不是正式夫婦),似乎並不是夫婦,我們猜想他們也許僅是臨時的結合,利用蘇聯的自由環境(指男女的關係),來玩玩的。那天夜裡,大家未睡以前,車廂裡除我以外,只有他們倆,原各有一榻,他們倆卻同躺在一個榻上擁抱著接吻,一而再,再而三,長吻不休。剛有一個查票的進來,說車上男女不可同榻,他們倆還是擁抱著,好像未曾聽見,我倒願意成人之美,即代他們答說是夫婦,不要緊,不料查票的不肯罷休,一定要有個交代,他們只得暫時割愛了!在蘇聯男女的關係可說是很自由的了,但卻從未看見男女在公開處所演著擁抱熱吻的喜劇,這位查票先生大概是少見多怪吧,當時他那一副像笑不笑的尷尬面孔,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們在火車上吃了一頓晚飯。車輛雖然很多,但只有一節餐車,人多位少,我們陸陸續續地穿過許多輛的車子,跑到了餐車裡,看見「滿座」,只得跑回。過幾時再「穿過」一次,又因「滿座」而「跑回」。還有一兩次僅「穿」到半路,即有仍因「滿座」而「跑回」到中途的旅伴們,笑著關照我們再等一等吧。最後很幸運地在餐室裡坐得一個位置了,但仍須等著許多時候,比我同桌的幾位朋友先在等候至一小時以上還未如願以償的大有人在,他們都在喧嘩著說笑;有的捧著肚子喊救命,有的兩手捧著二三十塊麵包(原放在桌上盆裡的)大踏步向外走,說不等了,還是咬咬麵包吧,那種傻腔調,又惹得全室哄笑,不但我們這班旅客,在同餐室裡還有好幾位本地人,也等得不耐煩。僅有的一位「斯丟爾得」(Steward,即比侍者高一級的管事人)倒很有趣,他穿著一套寬大陳舊的西裝,聲音笑貌都很像滑稽電影明星哈台,笑眯眯地忙著招呼客人(能英語),在這邊剛安慰幾句,勉強平靜一些,那邊又呼喚著問到底怎樣,有得吃沒得吃!大家雖不免著急,但望望他那副神氣,卻也感到異樣的趣味!

  原來廚房裡只有一個女廚子忙著燒菜,此外除了這位「滑稽明星」,就只有一個女侍者出出進進奔著端菜或收拾盆子。我們不懂的是為什麼不添人?抑或有相當訓練的人還不夠用?我感覺在奧得薩麵包店前面所見的許多人擠著購買麵包的情形,也未嘗不是在管理的組織上還有地方不無缺憾的原故。總之在辦事的效率上,西歐確有不少應為蘇聯所宜注意學習的。列寧原也說過,社會主義的建設須儘量利用資本主義國家已有的技術,在他們原也正在注意學習中啊。

  到莫斯科後,我們這一群「孩子們」擁在特備的公共汽車裡,看見所經過的街道多是所熟悉的,好像到了故鄉,大家都欣然相告著,說這是什麼街,再過去又是什麼街;有的說你說錯了,彼此爭做一團!轉瞬間已到了歐羅巴旅館,這是我們此後受著全聯學生總會招待一星期中的住所。關於這件事,還有略加說明的必要。我在以前的通訊裡曾經提起過,在由英到俄的船上所遇著的近二百人的美國旅客,是由美國全國學生同盟做中心的,純粹是該同盟的會員只有四五十人,而在這四五十人中,有些人因開學期近,在基夫即分道先行,故留下者只有三十人左右。全聯學生總會要特別招待這些純粹為該同盟的會員在莫斯科再耽擱一星期,以便看戲(九月一日至十日是莫斯科的「劇季」「Theatre Festival」,即各著名的戲院繼續排演著名劇),並參觀學校(因前次在莫斯科時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此時已開學)。

  因此暑校同學這次到莫斯科後,便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該同盟的會員,由全聯學生總會招待,徑往他們所指定的歐羅巴旅館;還有一部分不能受此利益,由他們自己處理。(仍住蘇聯旅行社的旅館,如新莫斯科旅館等,他們有的一二日即動身,有的再玩幾天,因為也要看看戲。)我呢,我原來應該是屬￿第二部分,因為我雖加入這個旅行團,但並不是美國的全國學生同盟的會員。可是很幸運地又有一件事在我是「出乎意表之外」的!前次在莫斯科時,該同盟的領袖戈登君就問我,說他們(指該同盟的會員)和我處得很相得,倘若我由南方回來後願意參加他們在莫斯科的「一周」,仍然很歡迎。我說我當然「願意」(不但可得到看戲和參觀學校的利便,而且一切費用都由全聯學生總會擔任),不過你們是以「學生代表」(Studentdelegate)的資格受他們招待,我有什麼資格參加?他也沉吟了一會兒,說讓他和學生會的幾位領袖商量商量看。事有湊巧,原來這幾位領袖裡面,有些是我在暑校中就認識的(例如前曾談到的讀礦科的塞爾基便是其一),也表示熱誠歡迎。所以我這次回到莫斯科,竟得夾在美國學生同盟的幾十朋友裡面,同樣地享受著全聯學生總會的招待了!

  我們聽說有「招待」,初以為膳宿免費罷了,不料到了旅館之後,各人領得一本小冊子,裡面是打成「小洞線」以便用時裂下的許多的券,有的是剪髮用的,有的是刮鬍子用的,有的是領香煙用的,有的是喝荷蘭水用的,至於每日三餐用的「餐券」當然更在內了——一切都免費!我們這班「孩子們」拿到手時,面面相覷著發怔,有的笑著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據說蘇聯對於所招待的各國的「工人代表」,或是「學生代表」,都有這樣的優待。

  這旅館的設備也很舒適,有附設的餐室和理髮處,我們小冊子裡面的券就可在這些地方適用。在吃午飯時,塞爾基摸摸他的下巴笑著說:「我向來都是自己刮鬍子,明早倒要到理髮處去刮它一下!」我第二早到理髮處望望,他也湊巧來了,看見那裡坐著等候的已有七八人(剪髮師傅只有兩個),我們來不及等,還是回到房裡去自己刮它一下。

  初到的那天午飯後,我們一大隊同到旅館隔壁的一家浴堂去洗澡,男女分開,女同學洗的地方未曾瞻仰到,男子洗的地方是淋浴,我和其他四位美國同學由塞爾基陪著在一間房裡大淋特淋,塞爾基談起他自己和他的愛妻波玲的職業位置,在未畢業前都已確定,關於這一點,我在以前通訊裡已提及。他又談起波玲的父親是個工程師,因工作成績特優,獲得獎勵,最近得到汽車一輛,得免費用汽車油兩年,汽車夫的工資亦由政府支付兩年。同浴的美國同學都是在美國大學畢業後尚未尋得職業的青年,歎息說道:「在美國,大學畢業生是最不幸的人啊!」

  一九三五,四,十一,上午。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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