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三集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經奧得薩到基夫


  記者于八月二十三日上午九點半離雅爾他,乘船經黑海,於二十四日上午十點半到烏克蘭沿著黑海名城之一的奧得薩(Odessa)。因有許多暑校同學對雅爾他的游泳熱度還是很高,要在該處再多住三天,我覺得我們不是為游泳而來的,這樣時間上未免不經濟,其中有八九位和我同意,我們這幾個人征得會長(指美國全國學生聯合會)的贊同後,便先離雅爾他。在黑海所乘的這個船,和我們的長江一帶的大輪船差不多一樣大,不過不分等,都是房艙,每房住四人。房間頗大,有長江輪船上的官艙大,床上鋪有毛氈和潔白被單,有枕頭。有許多搭客在當天可到的碼頭,便不住房間,在各層甲板上的兩旁行人道上,便坐滿立滿這種不必在船上過夜的許多男女搭客,現出非常擁擠的樣子。到了夜裡,大概房間不夠的原故,甲板上也有搭客就打著地鋪睡。在這船上所得到的印象,第一是船隻還不夠用,所以處處現出擁擠的情形;第二便是搭客的平民化,你在船上各處,以及大餐室裡,一望而知大多數不是工人,便是農民。他們的衣服大多數都穿得整潔,尤其是女子,雖則從他們的形貌及舉動上容易看出他們是勞動者。他們當然都氣概軒昂,精神煥發,因為這裡是勞動者的世界!

  記者同房間的四人,有兩位是英國學生,一位是加拿大學生。他們在未開船前,出房間後,很大意地未把窗門關好,竟替扒手開了方便之門,有的失卻一隻攝影機,有的失卻皮鞋,有的失卻褲子!我很僥倖地一無所失,不過想到我所帶來的攝影機如不在列寧格拉提早「奉送」,到這個時候也必然地要「補送」了,說來好笑,這種念頭都好像給我以相當的慰藉,因為橫直不免一「失」,不必再擺在心上了。

  我們的目的是要在烏克蘭的新都基夫(Kiev)多看一些,奧得薩是順便經過的地方,所以只勾留一天。上半天由蘇聯旅行社的招待員領導著參觀該城的名跡,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軍艦潘梯恩卿(Potyemkin)起事時被殘殺二三千人的碼頭。這碼頭有兩百層石階,規模宏大。反革命的統治階級雖倚靠著一時在手的武力橫行無忌,蹂躪壓迫,但這只是一時的現象,革命的力量還是像大火燎原,終於絕滅不了的。

  這天下午,我和兩位英國朋友隨意在該城各處亂跑看看。我們所注意的是在好幾處的店口,看見一二百人或二三百人列成的「尾巴」(queue),我們起先以為這也許是要買香煙或其他比較近於奢侈品的貨物,但後來到一處看見的是許多人擠著買麵包。我們知道現在的蘇聯關於麵包的供給並不缺乏,所以還有這種現象,也許是管理的組織上還有缺乏效率的地方。(在莫斯科的麵包店,現在已看不見這樣擁擠了。)

  我們站在這人群的旁邊看了好久,漸漸有些工人和我們談起話來,漸圍漸多,有男有女,有老頭兒老太婆,也有青年和小孩兒。可惜我們都不懂俄語,有兩三個工人能說一些德語,但是仍難完全達意。他們大概說他們的生活仍在艱苦中,不過比從前進步得多了,而且還有很大的希望在前面。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兒,只有十歲左右的模樣,用德語告訴我們,說她是一個「先鋒」隊員,說時欣悅自豪的神氣,流露於她的眉宇間。我們三個好像做猴戲似的被眾人圍著,我們覺得站得太久了,拔腳想走,走幾步略停一下,又被數十人團團圍住,問的問,說的說,他們那種好問好談的模樣,使我們三個人都感得濃厚的興趣。

  其中有一個工人問我道:「中國的革命現在怎樣了?」我聽著真覺得「汗流浹背」!我們被圍了兩三次,終以時候不早,突圍而出,揮手和他們告別,他們也揮手歡呼著:「奧非得生!」他們喜說德語,而這種情形,在德國卻絕對碰不著,因為在德國納粹統治下的工人們決不敢圍著外國旅客興高采烈地瞎談一陣。記得我們由英來俄,途中我們的輪船經過德國運河基爾(kiel)時,灣泊了一些時候,我們都在甲板上欄杆旁圍站著觀看,碼頭上有幾個納米黨員穿著制服徘徊著,有一兩個乘腳踏車的工人也下車走近我們的船旁看了,我們裡面有的德語說得很好,輕聲和這工人們談談,他們都「守口如瓶」,捏著一隻眼睛對納米黨人斜視著瞟一瞟眼風,暗示我們不要胡說八道,免討沒趣了!

  我們於八月廿四日下午兩點鐘離奧得薩,乘火車出發,於廿五日上午十點廿分鐘到烏克蘭的背反都基夫。我們暑校同學遊歷蘇聯南部,分三路進行,這在前面已經提過,原來定好,這三路的同學最後都到基夫會齊,所以我們到了基夫之後,旅館中又很熱鬧起來了。我進旅館剛在大廳上坐了一會兒,便見數十成群的暑校同學陸續到來,大家晤面時跳躍著握手言歡,好像久別重逢似的,在長途旅行中結交的一班朋友,倒另有一種趣味。

  基夫是烏克蘭最美麗的一個城市,全城分上下兩部分,上部分占著尼帕爾河(Dnieper)岸上的蓊郁森林的高墩上面,宏大的公園固然青翠欲滴,即各街道的兩旁也樹蔭密佈,景致宜人。我國的名山勝境,每多寺院,在俄國這種比較美麗的區域,當然少不了教堂,我們到後最先看到的便是幾個宏偉精美的教堂,不過時代不同,這些教堂雖巍然存在,僅是備人遊覽,牧師一個沒有,信徒影兒不見,只見牆上掛著大圖表,上面表示教堂從前每年數百萬盧布的收入是怎樣怎樣由欺騙民眾或壓榨民眾得來的;有一個教堂在往昔便有了五千個的農奴供它榨取!在這種備極堂皇富麗的教堂裡,在這地窖下面你就看得見暗無天日的「酷刑室」!(torture chamber)關於這些教堂,儘管在建築和設備上是如何地燦爛奪目,精緻絕倫,我看去只覺得是骷髏膏血的堆集!

  在基夫的旅館裡有些遊客雖不是我們的同學,也有加入我們裡面一同出去參觀的,其中有一位阿斯搭許女士(Ostash)是已入美籍的俄人,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當中學教師,據她說因她在美國大學肄業時期,同學中有位中國女生學識成績冠全校,美慧善交際,(她說是個華僑的女兒,)得到全校敬佩,也是她的最相得的好友,所以對中國人特別喜歡,聽說我是中國人,在旅館裡就和我大談特談。這天上午她也隨我們同去參觀,在基夫「高地」部分和「低地」部分交界處,我們都下車縱覽,她也夾在我們一起看得出神。我見她那樣發怔,問她有了什麼感觸。她說她的家族原是俄國的猶太人,她從小隨父母遷居美國,已廿一年了,在未革命前,猶太人在帝俄時代也是被壓迫民族之一,不但不許居住列寧格拉和莫斯科,就是在基夫,也只許住在「低地」,不許踏入「高地」一步!革命後的情形大不同了,猶太人也享到平等的待遇,可以自由行動了。她說她此次特來蘇聯旅行,也是因為有這樣的一個轉變;她又說這轉變是最使她心服的。

  一九三五,四,八,下午,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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