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三集 | 上頁 下頁
八五 一個農夫的演說


  莫斯科暑期大學常於夜裡請人演說,七月廿八夜裡請到的是一位道地十足的老農夫(名叫George G. Mc Dowell)。別的夜裡來演說的有的是文化機關的領袖或教授,有的是教育家或工程師,但似乎總不及一位老農夫更能引起我們的注意,有一部分也許因為這位老農夫是于十二年前由美國「移植」到俄國的,他原是個美國人,而這次暑期大學的學生又以美國的男女占最大多數,在他們算是「老鄉」,興趣當然更濃厚,所以這天夜裡雖在一個最大的講堂裡,仍擁擠得水泄不通,窗戶上及牆角牆邊的地上都坐滿了人。

  在臺上做主席的是美國的大學教授(同時也是此次暑期大學裡的一個學生),聽眾是若干男女專家和若干男女大學生,而巍然對他們演講的是一個農夫,這也許只在蘇聯看得到的一幕趣劇。這位農夫卻受著全體聽眾的深深的敬重,因為他在蘇聯十年來,尤其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集體農場積極進行以來,他在這運動中努力奮鬥,於艱苦困難中打出新天地,在農業的改進上有過特殊的貢獻,現在已被視為農業專家之一了。這位發已斑白,年齡至少在五十以上的老農夫,從八點起開始演講,後半段是回答各人的問句,前後不斷地共達四小時之久,第一個主席羅伯博士做到一半,覺得倦了,換上第二個主席塞爾遜博士,而這位老農夫卻仍然精神抖擻,態度安詳地,唱他的獨腳戲,而且沒有一秒鐘不吸住全體聽眾的注意。他能繼續吸住全體聽眾的注意,固然由於他所說的都是他的親切經驗語,而我尤其感到興趣的,是他仍然不失他的老農夫的老老實實誠誠懇懇的態度——也許可說是土頭土腦得怪可愛的模樣。

  他所講的內容,簡單說來,大概可分三點:第一點是談他十年前初到俄國的時候,俄國農夫只有種種迷信,不知科學為何物。例如遇有旱災,他們只希望由牧師們在田上灑幾滴的「聖水」可以救救他們的苦命!又例如鄉下土老兒飲了溝裡的污水,發生癘疫,他們又相信牧師們的說教,說這是天災,用來懲罰他們的罪惡的!死的人越多,牧師的話越被覺得是有道理!第二點是關於訓練人材的艱難,因為大規模的農業改進的計劃,需要大量的農業人材,而農夫的原有知識程度卻太幼稚,欲使於短時期內習於機械的運用,很不容易。但因有了精細的計劃,和忍耐的努力,這個難關居然打通,現在這項人材已足夠了。第三點是對農村裡所潛伏的反革命勢力的搏鬥。俄國老農囿于舊習,反對集體農場的辦法,加以富農餘孽的暗中煽動誘惑,想出種種破壞的陰謀。但後來因為集體農場的辦法在事實上確能給與更多的農產品,當時正在缺乏農產品時代,農產品較金錢為尤可貴,所以也漸漸地表同情於新法了。

  他講完之後,大家提出了不少問題請他解答。這個老農大概耳朵已不大行,每個問題提出後,都由主席就近向他申說一次,他非常仔細地傾耳靜聽著,隨後便對準了問題回答。現在只撮述幾點如下:

  (1)婦女在集體農場裡的工作,效率和男子的一樣,而且婦女心細,易受訓練,在訓練方面所得的效果比男子的更好。(大家聽到這裡,在聽眾裡的婦女們都欣然相顧而笑,有的還對她們特別要好的男友做鬼臉!)

  (2)在平日,農場工作也定為八小時,但在播種和收成的時候,則不能呆定時間;但工作者知道不是替他人做牛馬,故對工作的態度和資本主義社會裡的雇農不同。

  (3)工作最忙時,每人分兩班前後替換工作,每班約十小時,大多是關於運用機器曳引機(tractor)的工作。

  (4)每五千「赫克特」(hectar,每個赫克特約合兩個半英畝)需要四百八十至五百農夫工作,因機器雖在積極增加,仍不足夠,故仍有用手工的。普通這樣大的區域需要四百農夫。

  (5)農夫分隊工作,有突擊隊實行「社會主義的競賽」。

  (6)「機器曳引機站」(Machine and Tractor Station,又簡稱 M. T. S.)的設立,和農場的集體化及富農的清除,有很重要的關係。大規模的農業非機械化不可,該站的重要的使命便是把機器曳引機供給許多貧農和中農,使他們的生產力增加,農產品的收穫隨之增加,富農餘孽的破壞陰謀無從發展。該站除供給機器,代修機器,還負有組織新的集體農場的責任。這種機器曳引機站和集體農場的關係是由共訂合同而成立的:主要之點是該站同意於供給機器,訓練農夫如何運用機器;在集體農場的農夫方面則同意於獲得收成後,依收成多寡,繳納相當比例的農產品。

  (7)機器曳引機站和國營農場都設有「政治部」,因在一九二二年時有反革命分子潛入農村組織,陰謀破壞,故特設此部,在農民間實施政治教育,使受社會主義的訓練,並為農民圖謀種種利益,代為解決種種困難問題,由此鞏固集體農場的組織,推進集體農場的建設。

  (8)已集體化的農場有三種:(a)集體農場(Collectivefarm),在這裡面,基本的生產工具,如勞力、土地、機器和工具、牲口,關於農場的建築,都社會化;但連著住宅的土地(小的果園和種有菜蔬的地方)、住宅,一部分的供給牛奶的牛,和豬、羊、雞鴨等,仍歸各農夫自有。(b)國營農場(Statefarm),這裡面的農夫受國家雇用,做工會的會員,和工廠裡的工人一樣。(c)農業公社(Aricultural Commune),在這裡面,生產工具和分配都社會化,農民住的是公社的房屋,吃的在公社的食堂,一切都混合在公社裡。這在性質上比集體農場更革命化了。(記者按,第一種最多,現約有二十萬這樣的農場,其耕地面積已占全國百分之九十;第二種次之,約有五千;第三種最少。)

  (9)這樣新社會裡的工會組織既是由處在主人翁地位的工人自己造成的,故只知道協助解決問題,決無罷工或有意為難的事情,這和其他國家裡的工會組織站在對立地位者不同。各工會負有照顧全體會員的責任。例如工會會員每年有兩星期或更多的例假,工資照給,這工資就是由工會向有關係的生產機關收取的。這位農夫說到這裡,順便提到一個有趣的例子,在他所工作的農村裡面,有一個女子專門養豬,養得又大又胖,工作成績優越,得到六個月假期的獎勵。(記者按:在這種假期內,大抵都由工會免費送到名勝的地方,如克裡米亞山水名勝之區,去遊玩休養。)大家聽到此事,哄堂大笑,尤其因為那位老農講得津津有味,現出他不勝羡慕之至的神情,嘴裡還舐舌有聲,好像舐著了什麼好味道。養豬似乎是小事,但在這樣新社會裡替社會養出了好豬,即是對社會的貢獻,所以值得社會的答謝和獎勵。

  (10)有人問美國有意銷毀農產品以求價格的抬高,因生產過剩的原故;將來蘇聯的農產品也許也要達到生產過剩的時候,會不會有同樣的毛病?那老農答得倒也簡單了當,他說絕對不會,因為在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之下,那時盡可縮短工作時間,多多餘出時間來享受文化的幸福——總之你如看見了這位老農的那副神氣,無疑地知道他對於現在的工作有著濃厚的興趣,對於未來的希望有著無限的樂觀。

  (11)還有一個問題也引起許多人的詢問和注意,那便是有好幾個美國人看見這位美國「移植」來的老農那樣「得意」,問起以後如再有美國農夫想來,可不可來?這老農說目前已不需要,因為一則已有訓練過的許多人材,二則房屋仍不夠用。我看那些美國人的意思,簡直覺得來做這樣的一個農夫,都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大有求之不得的感慨。這個感慨的後面,當然伏有號稱「金圓帝國」的失業隊伍日增的背景。

  這個老農那夜大概是因為「大學校」敦請他來演講,不但衣服穿得特別整潔——上身穿著一件黑嗶嘰的外衣,領結也打得很像樣,下身穿著一條密色有條文的法蘭絨褲子,都是很新的,大有大學教授的派頭——而且還在衣領前面左邊掛著一塊在蘇聯視為殊榮的「列寧獎章」。這獎章看去似是古銅製成的,上面鐫有列寧的半身肖像,像後的底面(仍在同一面,不是後面)還有工廠煙囪等等表示努力建設的意思。聽眾最後並注意到他身上掛著的這一塊小東西,也來問他一問,問他得到這個獎章,享到什麼利益?

  他很高興地很慎重地把這塊小東西拿下來給大家看,一面說他只知道努力工作,原未想到有什麼獎品,不料忽然有一天有一個工伴來告訴他,說在他工作的那個農村裡,經眾意決定他應得到這樣一個獎品,他因事出意外,又欣慰,又慚愧,他的俄文還不很高明,據他的俄妻(到俄後娶的)將規章裡所說的告訴他,有這獎章和所附的證書(像袖珍日記薄的式子),其利益大概如下:(一)每月領得三十羅布的獎金;(二)每年可作兩次免票旅行,一水一陸(輪船或火車);(三)住旅館,得到百分之十至三十的優待折扣;(四)遇著買火車票或船票等事,別人在「尾巴」上依次立著等候,他可先跑到前面去。

  夜裡十二點鐘已打過了,主席宣告散會,大家散後,還有二三十個男女圍著這個老農問這樣,問那樣。

  一九三五,一,廿五,晚。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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