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三集 | 上頁 下頁
七一 上岸後的第一天


  我們於七月十九日上午到列寧格拉,經海關檢查行李之後,於十一點半同乘蘇聯旅行社所備的公共汽車往歐洲旅館。該旅行社所備的迎送旅客的公共汽車都是簇簇新的,裡面有漆布的彈簧椅,其形式和設備,比在上海所見的公共汽車好得多,同時還有該旅行社所派的招待員(Guide,原意可譯為「嚮導」)陪伴著同乘,不過這次卻在途中因機器出毛病,停了兩次。但是我們並不著急,也不在意,因為我們自進了汽車後,大家的眼睛都忙著向窗外看,看這樣,看那樣,好像小孩兒被人帶進了動物園似的;忙著看還不夠,嘴裡還不停地問,問句好像槍林彈雨似地向著那招待員發射——這所大屋子是什麼?那所新建築又是什麼?問這樣,問那樣,問個不休!汽車停了兩次,每次約有十分鐘光景,停時都有十幾個小孩子笑嘻嘻地圍著看,年齡約十一二歲至十三四歲。其中有衣服比較整潔的,我們裡面有的懂些俄語,問他們進學校嗎?他們答說進的,正在放假。但其中有的赤著腳,衣服襤褸,顯然是在街上閒蕩著的小孩,這種所謂「街上小孩」(「Street Child」,差不多是「小叫化子」的代名詞),在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裡已是司空見慣的一回事——例如在東倫敦——但是在蘇聯,卻特別引起我們的深切的注意。後來聽說在革命初期,這種閒蕩小孩,幾于滿街都是,現在還有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未盡收容,因為大多數是臨時陸陸續續由鄉間跑到城市來的,不過數量卻是一天一天地減少。

  這班孩子裡面,有的長得很體面,天真爛漫得有趣,我們一群裡的那些女學生更起勁非凡,拿出許多攝影機來和他們大拍其照,並邀上幾個女孩子到車裡來同坐著大談其天。我們的車開行時,他們這班小把戲都聚在一堆,舉手歡呼,表示歡送的意思。

  依我的原計劃,本打算在列寧格拉作幾天的勾留,對這十月革命重要策源地的聖彼得堡的後身,作較詳的觀察,但因為莫斯科暑期大學的開學期已迫,我所臨時加入的這個旅行團已定於當晚即乘火車往莫斯科,我也不得不一致行動,所以只得等到我由俄回英再經過列寧格拉時補遊幾天,關於列寧格拉較詳的記述,將來當另有一文奉告。

  且說這天下午我們到歐洲旅館之後,因公共汽車在途中已費去了一點多鐘,所以到旅館後,大家都忙於吃午飯。蘇聯旅行社在蘇聯各大城市為外國旅客所特備的旅館都是很講究的,像這個歐洲旅館也是其中的一個,有廣闊的大理石樓梯,有電梯,較大的房間有接連著的浴室。這種旅館裡的辦事處(在上海各旅館中所謂帳房間),也就是蘇聯旅行社的分辦事處,職員和招待員以女子占最大多數。每個這樣的旅館都附設有「托格辛」。除設備清潔的臥室外,都設有很講究的餐室,男女侍者都穿著整潔的制服,餐室裡還有音樂台,依時奏樂。這種旅館的設備,也比得上西歐各國的講究旅館,吃的大菜,也是一樣的豐富,牛油麵包(白黑都有,比之前幾年之只有黑麵包的時候已不同了),應有盡有。所以就起居飲食而言,在蘇聯做旅客的,毫無所苦。除住宿膳食外,每天還有招待員陪同乘車遊覽參觀。

  所以三等客每天雖至少也要美金五圓,計算起來,卻不能算貴。不過像記者這樣的窮光棍——以及和記者的經濟狀況相類的朋友們——卻覺得無須那樣好的住宿膳食,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既來蘇聯旅行,雖做末等——三等——旅客,就非這樣起居飲食不可,非一天至少用美金五圓不可(自己的零用尚不在內),這卻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記者這次因出乎意料之外地加入了一個由美國來的學生團體,又因這團體是由蘇聯學術機關和學生團體歡迎而來的,所以比較地揩了一些油,詳情容再談。)

  為什麼往蘇聯做旅客非這樣起居飲食不可呢?諸君也許要想到我們何以不能自由地跑到便宜的旅館居住?便宜的餐館吃飯?這是因為在這裡做旅客的只許用金洋,不許用紙羅布,除蘇聯旅行社所特備的旅館用金洋外,其他旅館和餐館便只用紙羅布。關於這類平日生活的情形,以及由蘇聯旅行社照料一切的情形,將來還要較詳地談到,此處因談到旅館,順便先說了一些。

  旅館的設備雖不錯,但在這個歐洲旅館的餐室裡,又現出從前提過的「等」的老習慣。一坐下來,等半小時才有東西進口,算是常事。有的要等一小時。這是從西歐,尤其是那些從樣樣講究快的美國來的旅客,最感覺到不痛快。和我在這次船上同艙的那個美國大律師,對新社會原來就沒有什麼同情,這種現象更給他以反感的材料。我吃午飯時,湊巧坐在他的隔壁的一桌,看他等得起火的神氣,頗堪發噱。我們在這種旅館裡每次用膳,照例都先在帳房間領得「餐券」(「meal ticket」),到餐室裡坐下之後,交給侍者,那侍者便照券送菜。這個大律師當然依法炮製,早已把「餐券」交給侍者,但因久等不來,他故意板著面孔睜圓眼睛,怒氣衝衝地問那個穿著白制服立在一旁的男侍者道:「你收到我的餐券沒有?」那侍者恭而敬之地答道:「已收到。」等一會兒,這個大律師又故意板著面孔睜圓眼睛,怒氣衝衝地問那侍者道:「你收到我的餐券沒有?」那個侍者又恭而敬之地答道:「已收到。」等一會兒,又……我心裡暗想,這個大律師大概是在借用他在法庭上盤詰犯人的老玩意兒罷!

  這種「等」的老習慣,後來在蘇聯其他地方,也常常遇到,那些由美國來的朋友們居然也漸漸地慣了,到了後來,如坐下僅僅等了半小時,你問他等了多少時候,他便會答你說:「剛來,不久。」這種「等」的老習慣,當然是缺乏效率的表現,在蘇聯也是正在設法剷除的一件事。我在六七星期以後回到列寧格拉,仍住在這同一旅館,旅客在餐室裡便無須等,坐下去不一會兒就有東西端來。這是我個人親歷的經驗,同時許多旅客也有這同樣的經驗。所以我不說蘇聯沒有缺點,尤其是在革命以前遺下尚未除盡的缺點;所當注意的是我們可親眼看見他們很努力地很迅速地時時在那裡減少或剷除缺點。

  在蘇聯目前還有一件事也使旅客感到不便的,那便是偷竊和扒手之多,尤其是扒手,手段非常地伶巧高明,能使你在絲毫不自覺中失卻身上所帶的東西。我們知道在蘇聯「不作工便不得吃」,因此有許多從舊社會裡已養成「只能吃而不作工」的習慣的人們,便往這條「伶巧高明」的路上跑,這也是革命以前遺下的一種寶貝。這種情形,我在倫敦時就「久聞大名」了,所以到俄後也特別留心,但竟「出乎意表之外」,在列寧格拉的第一天,就把所帶的簇簇新的德國攝影機失掉。我從倫敦帶了三打底片,原想到蘇聯後,大拍一下,但真「觸黴頭」!第一天就把攝影機「奉送」。怎樣「奉送」?我自己至今都還莫名其妙,但經過的情形,不妨在下次談談。

  一九三四,十二,二十。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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