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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南德巡禮


  記者于四月六日下午乘一點三十六分火車離開柏林,兩點到萊城(Leipzig),承友人周景俞君到站照拂。周君擔任萊城大學東方學院中國文講師,在德十年,專研哲學,一望而知為學養淵深的學者。我們相見後,除交換關於德國的感想外,大談哲學問題。萊城雖為德國中部名城,但街道上行人稀少,氣象靜穆,已遠非柏林之急迫塵囂可比,所以連日偕同奔走參觀,而在途中步行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卻好像一直開著談話會!

  到的當天下午,記者就和周君同往參觀戰勝拿破崙紀念碑(德文原名為Völkerschlacht - Denkmal,可譯聯軍戰役紀念碑)。這紀念碑是紀念一八一三年普魯士,俄國,奧國和瑞典等的聯軍戰敗拿破崙於該地而建立的。當時拿破崙率軍十八萬人,聯軍達二十七萬五千人,兩方人數共在四十五萬人以上,不能不算是一場大戰了。連打四天,才決勝負,拿破崙終於不得不率領著殘軍退出德國。這個紀念碑雖名為碑,其實不止是個碑,好像是個大石塔,在一個十八尺高的小墩上,前面臨著一個大池塘,石塔本身有三百尺高,石塔前面有兩百尺闊,由石門入內,登五百石級,得窺全城遠景,內部高亦兩百尺,有奇大無比的四大石像,象徵勇敢,自我犧牲,信仰,和民族的力量。每一石像有三丈高(坐著的),手指一個有四尺長,腳一只有七尺長,頭一個有三萬斤重!這紀念碑開始建造於一八九八年,十五年才造成,用石六萬萬磅,用費六萬萬馬克。可以算一個「大」字!上海話有所謂「戇大」,「大」的東西看去確有些「戇」氣!我對周君說,我們中國的不平等條約真正廢除後,也要用一種「戇」而且「大」的建築物來紀念它一下!

  第二天(四月七日)上午參觀德國圖書館(Deutsche Bücherei)和大理院(Reichsgericht)。

  這個德國圖書館是德國南方的一個最重要的,凡是用德文著的書報,無論在國內外發行的,都搜藏在裡面,尤以每年編行兩次的最完備的圖書目錄為其特色。該館開始建築於一九一三年,在歐戰困難期中仍努力進行,一九一六年居然完成。建築費用去二百萬馬克,每年經費需二十五萬馬克,辦事者一百五十人,現有藏書百萬餘卷,將來逐漸擴充,可藏三四千萬卷。第一層最大的閱書室裡可坐五百人,這閱書室裡所有定期刊物達兩萬種以上。據說每天讀者人數約自一千二百人至一千五百人。但看該館所備統計表,自一九三〇年以後,讀者的每年總數,一年比一年減少。我們知道世界經濟恐慌是開始於一九二九年的,剛開始的第一年中也許還見不到影響,從第二年起,影響便很明顯。可見精神的滋養料固重要,而麵包問題更重要。

  歐洲各國對於大理院的建築,大都特別考究,萊城的大理院既為全德國的最高法院,其建築之堂皇富麗,那是不消說的,該院的中央高頂就有二百二十四尺高。我們進去參觀時,正在審問一個共產黨的案子,我們旁聽了半小時。受審的那個共產黨員兩旁有兩個警察夾著坐,森嚴得什麼似的。但是在那樣美術化的法庭,旁觀者卻好像在那裡看戲。不過大理院雖巍然存在,現在留下的效力有多少,倒是個很大的問題。納粹得勢之後,穿著褐衫或黑衣的黨員,隨便可以抓人,隨便可以處罰,已不知置法院於何地,最近於五月三日索性另立所謂「人民裁判法庭」(「People's Tribunal」),每院五個法官,均直接由希特勒委任,專司判定有礙於「納粹國家」行動的死刑,或無期徒刑的刑罰,以期迅速了事,且不得上訴。這樣一來,大理院當然可以空閒許多,被認為該死的也可以死得多些快些,橫直無須有什麼「上訴」的麻煩手續,說你該死就該死,多麼痛快!

  中午承周君和他的未婚夫人韓女士(奧國人)請在一個有四百年歷史的「地下菜館」(Auerbachskeller)吃午餐,這菜館完全在地窖裡,從前德國名詩人歌德(Goethe)屢次在這裡喝酒,這菜館便因此大著名,至今還把當時歌德用的玻璃酒杯特別裝置在一個玻櫥裡,以供後來的酒徒欣賞。歌德的名著《浮士德》(「Faust」)中的人物浮士德,據說當時確有其人,也到過這菜館裡喝過酒,他所用的酒桶,至今還在,另在一室佈置著《浮士德》中的一幕,以供眾覽。這菜館竟把已死的歌德做「招徠工具」了!

  午餐後韓女士請我們同到她的大學女生寄宿舍裡喝她自備的咖啡。她是曾來中國講學的德國哲學家杜裡舒的內侄女,萊城大學醫科高材生,專研婦女兒童科,那幾天正在應考德國國家博士學位。周君在杜裡舒家裡遇著她,做了一年多的朋友,因通信研究人生觀而成了知己,將來中國多著一位良醫,卻也是一件好事。

  下午五時許周君帶我去看一位「中國迷」的萊城大學東方學院教授愛吉士(Prof. Dr. Eduard Erkes),號好古。他是個德國人,研究中國國學已二十年。聽說對於訓詁學很有工夫,曾隨周君到中國住北平一年,穿中國衣服,過中國人的生活,和周君換帖,稱呼周君的老太爺做「老伯」,能說中國國語,雖不見得很流利,但已可完全達意,能夾在中國朋友中談天,已很不容易了。滿書房裡都是中國的線裝書。他覺得德國什麼都不好,中國便什麼都是好的。他尤其念念不忘的是中國浴堂裡的擦背,他說真舒服,在歐洲無論如何享不著這樣的福氣!外國人喝茶必須加糖,有的還要加上牛奶,他卻只喜歡照中國的喝法,光喝茶,不加什麼,喝的是中國的很小杯子的龍井茶,他說加了糖就喝不來,他還想到中國來做中國人。

  萊城向以德國的書業中心著名,書店有一百零十五家之多,有的街上就接連的開著,好像上海石路的衣莊店一樣,容納雇員八千四百人;大小印刷所亦有一千零廿六家,容納職工三萬四千人。但據周君說近年來生意都很蕭條,此業中人叫苦連天。其實書業恐慌隨著經濟恐慌而俱來,這也是很自然的趨勢;因為餓著肚子看書,誰也難於堅持到底的!

  歐洲各名城中——至少是記者所曾經過的若干名城——都不免有「野雞」點綴著,萊城既是名城之一,當然也不能例外;但是有一個特色,那便是不但有「雞」,而且有「老雞」!這些「老雞」因為無他法苟延殘喘,雖到了四五十歲以上的「雞」,還須塗脂抹粉,在門口尋生意,只須數十分尼(幾毛錢),就得「老風一度」(此處實在加不上一個「春」字了)。周君偶然談起這件事,也在晚間帶我到那幾條類乎倫敦的「東倫敦」的街上去「巡禮」一下,只得說一句不忍卒視。我問周君這樣的「老風」誰要?他說得不到「春風」的可憐蟲,「老風」也要!

  有一夜我獨自一人回旅館,途中經過這類街道的附近,有一隻「老雞」向我低聲呼喚,我加速度向前直趨,還聽見她——也許只好說是它——狠聲用德語罵我一聲「豬玀」(Schwein)!

  四月八日,記者于下午乘著一點十四分的火車離開了「老雞」的名城,於未到門興(München)以前,順途先彎到一個小城名叫愛郎根(Erlangen)的,去看看同船同艙出國而又同游意大利的朋友周洪熙君。當日下午六點十一分到愛郎根。這僅是居民不過三四萬人的大縣城,中國人來的很少,本地人所看見的中國人當然也極有限,覺得中國不是姓陳的,便是姓張的,要末便是姓周的,所以有時街上兒童們遇見了中國人,便叫你做「陳張周」!(「Chen-Chang-Chow」)這也算是就他們所見識到的範圍下的判斷。

  到愛郎根後,曾和周君及另一位對中國特別有好感的德國朋友梅雪爾君,同乘著一兩小時的火車,到附近一個小名城Nürnberg去遊覽了一天。該城約有三十萬人口,是中世紀留下來的未經改變的古城,古的城池,古的城堡,古的教堂,古的房屋,古的街道,可謂盡古色古香的能事,在德國各城中確有其特具的氣象。我們到了一個五百年前留下的,據說差不多是原樣子的菜館,吃了一頓飯。這菜館就只有兩個小房間,每間大概只有十尺左右寬,二十尺左右深的小地方,每間擺著兩三張小桌子,擠做一團,而卻是遊客必到之地,尤其是因為有各國不少的名人到過。備有兩大厚本的來賓題詞的簿子,裡面各國文字都有,獨缺中國字,所以我雖非名人,也寫上幾句中國字以留紀念。周君也隨著寫了幾句中國字;梅雪爾君正在學中國文,也叫我替他擬幾句話,他照抄在上面。該館以臘腸為最膾炙人口(味道的確特別的好,系中國菜的好味道,不像外國大菜裡的東西),但很小,還不及中國式的臘腸一半大,而且一盤只有兩根放在一堆蘿蔔絲上面。這本題詞的簿子裡,有人題著英德法等國文字的詩,多同聲稱讚臘腸的美味,但也都嫌小而且少。我們望著盤上兩根「短小精悍」的臘腸,看看簿上的題詩,念著吃著,都不禁失笑。也許他們有意叫人吃得少,覺得味道更美,橫直他們的生意實在好,不在乎。

  四月十三日上午乘九點廿八分車,十二點五十分到門興。到後承蒙從前同游意大利的朋友李汝照汝亮昆仲和新到德國學習電學的王輔世君同來陪伴同遊,很不寂寞。到門興後,第一印象是所見的男男女女,都和在北德所見的不同——都不及北德的男女生得美,老實的樣子和有些土頭土腦的樣子,隨處活躍著。門興是巴伐利亞邦(Bavaria)的首都,納粹的發源地,有該黨總部稱「褐色屋」,現在也是實行「褐色恐怖」的一個大本營。該處的德國博物館(Deutsches Museum)是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博物館,裡面繞走著觀覽的行人道有一萬五千米達長(約等三十裡路)。據說僅僅快走一遍要三小時。其中尤其宏偉的是關於開礦(煤礦)工作的部分,在大地窖裡佈置著大規模的煤礦內部及工作的種種情形,和真的一樣,工作的工人就用和人一樣大的模型;僅僅許多大整塊的煤,當時如何運來佈置,就須很大的工程了。

  四月十五日上午乘八點十八分車離門興,下午三點十分到德國西部之佛城(Frankfurt a Main),承丁文淵君照拂,偕同參觀了兩個報館,一個是國際聞名的老資格的《佛城日報》(Frankfurter Zeitung),素以經濟消息及評論擅長,現在「一鼻孔出氣」之下,也已奄奄無生氣了;一個是納粹的本地黨報,是沒收了從前社會民主黨的報館辦的,所以館址及設備都頗完備。此外還看了歌德的故居,他原出身有錢的人家,所以房屋和設備都講究,現在是空著專備人遊覽(要買門票)。這位文學家並兼戀愛家,他的房間裡壁上,還掛有他的姘頭和女朋友的像。

  丁君是佛城中國學院的副院長兼講師,慘淡經營,任勞任怨,現已頗具規模。承他介紹一位該院的女高足德國李格爾女士晤談(她的中國別號為木蘭)。她的德文原名為Mariaune Rieger,將姓譯成中國文李格爾,將名譯成中國文的別號木蘭,都頗具匠心,對中國女子特欽慕木蘭,也很有意思。她大概有二十三四歲,學習中國文三年,中國國語已能朗朗上口,和記者晤談時,便是全用中國國語,婉轉柔和,她的聲氣語調,維妙維肖一個中國北平來的好女子,談話時間雖短,已很使人嘆服她的聰明。我笑語丁君說,這是貴院成績的活標本。

  四月十七日晚乘十二點十五分車離佛城,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二分到倫敦,由暖熱而陰涼,使人感覺到是截然兩地了。

  一九三四,六,八,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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