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鄒韜奮 > 萍蹤寄語·二集 | 上頁 下頁 |
六〇 種族的成見和夢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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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的「納粹」(Nazi)和意大利的「法西斯」,雖同是狹義的國家主義,即志在跑上帝國主義老路的侵略的國家主義(這是他們的共同的),但德國的「納粹」卻有一個很大的異點,那便是更加上了很濃厚的種族的成見和由這種族成見所引出的很滑稽的夢想。 希特勒在去年十月出版了一本書,名叫《我的奮鬥》(Mein Kompf),風行一時,英國書坊替它大登廣告,說是「研究近代政治學者所不可不讀的書」,其實在這裡面除充滿了成見外,找不出什麼「政治學」來。尤其是第十一章《國家和種族》裡所說的話,更為可笑。他的前提是: 「我們在這世界上所羡慕的一切——科學,藝術,技術上的能力和發明——都是很少數國家的創造的產物,而這些國家原來或者就是出於一個單獨的種族,這種文化所以能存在,全靠著他們。倘若他們被毀壞,這世界上的一切的美,都被他們帶到墳墓裡去。」 這「一個單獨的種族」是什麼?他以為: 「倘若我們把人類的種族分做三個範疇——創造者,維持者和破壞者——那末只有亞利安這一種族可算是第一個範疇的代表者。」 這一段裡面的「只有」兩個字很可以注意;所謂「只有」,那就是不屬亞利安的其他種族,例如屬「非亞利安」的塞米族(Semitic race)的猶太人,以及有色人種的一切種族,都在排除之列。 所謂「亞利安」(Aryan),原指一群「印歐」(Indo-European)的語言文字,這群語言文字現在差不多遍及歐洲全部,並伸展到印度;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希臘文,俄文,亞美尼亞文(Armenian),波斯文,以及幾種印度文(見H. G. Wells「The Outline of History」P.145)。據歷史家的推測,以為在太古時候,這群文字也許是出於一個源流;又推測說這一群語言的種族或者最初是由俄國南部,分散出來;有的朝東遷,到波斯印度去;有的便西入歐洲,成為條頓,斯拉夫,和拉丁等種族。換句話說,所謂「亞利安」,統而言之,就是白種;所謂「非亞利安」,就是白種以外的其他各種族。希特勒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如科學藝術技術和發明等,都是白種人的成績,所以白種人有征服一切其他種族而單獨生存的權利。 但是事實上的困難是「亞利安」人雖有他們的文化史,而世界上其他種族——尤其是有古文化的種族——也有他們的文化史。於是希特勒和他的信徒們恨不得一手抹煞歷史。有名Lewis的著了一本《希特勒》,裡面有這句話: 「『亞利安人』——『白種人』——這些人,在遠古時代(In the remote past),曾把文化帶到印度,而且也許(Possibly)也帶到加爾底亞(Chaldea,西亞古國,在紀元前二三〇〇年即滅),和中國去。」 在這位捧希特勒的作者的高見,中國的五千年的古文化,也是承蒙亞利安人贈送的了!所不勝可惜的是這位大作家還缺乏了胡適之先生的「考據癖」,僅能說出「在遠古時代」;橫直在未有歷史的荒古時代,神不知,鬼不曉,我們隨便說送了什麼,便是什麼!況且他還很謙和地用了「也許」的十分客氣的字樣。照他們的意思,大概在中國文化史上不無相當位置的孔老夫子的原籍,「也許」也是亞利安罷! 去年年底有德國某「人種學者」著了一本書,大吹日爾曼人種的優越,其中可笑之處很多,尤其可笑的是把人類分為三大種:第一種是Mensch(優秀人種,日爾曼人種當然是在頂上的);Untermensch(劣等人種,如南歐巴爾幹各國);Unmensch(非人種,當然是他們所認為有色人種所歸屬的)。記得在上海有位善於惡作劇的朋友,每喜對人說:「你這樣的人真是在人類裡所尋不出的!」不料善於體貼希特勒的「歷史家」能抬出「上帝」來;現在又有善於體貼這位「領袖」的「人種學者」,能在人類裡尋出「非人種」來!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希特勒既認為「只有」亞利安人是能替世界創造文化,能替世界保存「美」的種族,他所積極提倡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保全日爾曼種族的血統,在德文是所謂"Blutsgefühl",意謂「血統的感覺」,即不許德人和有色人種或塞米族的猶太人結婚,因為他以為萬分寶貴的日爾曼人的血一與「劣等人民」混合起來,也要使優種變成劣種的;還有一件是提倡唯一優種的亞利安人征服全世界,因為他認為必須如此,世界的文化才有進步。 現在德國的公務員,如三代祖宗中含有猶太血或有色人種的血,飯碗就在打破之列。因為他的祖宗裡有的「勿識相」,和猶太人或有色人種發生了性的關係,在當時尚未入世的兒子,孫子,乃至曾孫,好像都要替他負責似的!最近見德國所公佈的《農法》(Peasant Law),裡面所定的農民得享的種種權利,就說明只限於「德國的公民,須自一八〇〇年以來家族中不含有猶太人的或有色人的血統者」。現在是一九三四年,距一八〇〇年是一百三四十年了,做子孫的要替百年前的祖宗的性的關係負這樣大的責任,而且是無法負責的事情,真可說是含冤莫白! 去年十月間德國證券交易所有三百十四個經紀人被准許營業,有一百五十五人被拒絕,其中有半數被拒絕的理由是因為據說他們含有「猶太血」的「劣跡」。至於名教授,科學家,著作家等,因不幸被認為祖宗裡面有的染有猶太血統「劣跡」而被排斥驅逐者,更不可勝數;他們因為血統關係,無論在文化上有何重大的貢獻,都在所不計的了,這顯然又是血統和文化的矛盾問題! 德國排斥猶太人,是有經濟的理由,不僅是種族的問題,但種族成見既為國社黨的重要內容之一種,故黨員中之盛氣淩人者,每發生得罪其他外國人的事件,尤其是東方人。最近此種「盛氣」聽說較前衰落了。在國社黨將上臺及剛上臺炙手可熱的時候,有的黨員在街上見有德國女子和東方人同行的,便要詢問那女子的理由;倘若那女子是有職業的,往往因此打破飯碗,有友人某君自漢堡來柏林,據談去冬在漢堡有中國學生某君偕一德國女友在街上走,被一卐字党黨員路過看見(褐衫黨人的臂上總縛有一塊紅底白字——卍字——的布條,故亦有人叫卐字党),盛氣斥女的為什麼和「豬玀」同走。 據說那中國學生怕事,只得忍耐過去。做了「弱大民族」的中國人當然易欺,(尋常名詞是「弱小民族」,中國並不「小」,似乎只得稱「弱大」。)別國人便沒有這樣易惹。據去年十月二十日的《孟卻斯特導報》所載,有個美國人名Roland Wely的。被兩個卍字黨員所打(據打者的理由,是他對遊行中的卍字旗表示輕蔑之意,這當然是很含糊的話),被美國駐德大使提出抗議,這兩個黨員各被定罪監禁六個月,各報初不敢登載其事,美大使仍不答應,說此事非公佈不可,然後有的報上才有這件新聞。 我在上面第五十七篇通訊裡面所提起的E女士,在第一次的星期日,他和S君在家裡將陪我出去的時候,他先和我說,倘若在途中有「希特勒的黨員」(他這樣說)問起的時候,她要說我是替S君在上海做推銷的生意,因此成了朋友的關係。我聽了不知怎樣本能地立刻引起不快的感覺,我回答說:「那就算了,我不去!我本來說不去,恐怕沒有工夫,後來是你們都再三請我來,我覺情不可卻,才來的。」她覺我動了氣,再三陪著笑臉道歉,說他們倆都以我為好友,決沒有不願同走的道理,這不過因希特勒不講理,他們不過在事前預防罷了。我也諒解他們的誠意,便一同出去;她一手挽著她的未婚夫,一手挽著我的臂,三人並行著,途中遇著不少卍字黨員,但都沒有過來問什麼,這算是很徼 倖的。 卍字黨員中卻也不是都屬浮囂的,我在德國所認識的德友裡,也有卍字黨員,他們待我都很好,其中有一人,待我尤其殷勤可感。當然,這都不過是友誼的朋友,我並不曾和他們多談黨務,免得使他們為難。 講到保全血統,在事實上確也很不容易,依我在德國的見聞,德女嫁給中國人的,或和中國人作「同居之愛」的,或在渴望嫁給中國人的,都很不少。大概他們有的只是「麵包的感覺」,很缺乏「血統的感覺」!講到「愛」,那更是和「血統」不發生連帶關係的東西。我在火車上和E女士第一次談話的時候(參閱本刊三十期《萍蹤寄語》),她也談起希特勒禁止德女嫁給外國人的事情,尤其是東方人。她說一嫁給外國人,即失德國國籍,甚至即有失業的危險。我問她假使你愛上了一個東方人,你願意不顧國籍的拋棄而出嫁嗎?她說願。我看她的「血統的感覺」,在希特勒看來也是不及格的! 德國一般人民,我覺得都很可愛,所以我對於日爾曼種族只有敬重的態度,但國社黨那樣排斥其他種族的態度,我認為是成見;征服一切其他種族的念頭,更是夢想。 一九三四,六,五,倫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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