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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僑胞的憤慨


  記者于七月二十日到新加坡後的大概情形,在上文中已略有談及,現在請再補述一些。

  那天中午我們一群八人回到華僑銀行後,即分散自由遊覽或訪友,記者便和張君心一陪伴周君洪熙同往天南酒樓訪友,剛巧那位朋友出去了,周君乘黃包車赴附近兌換零錢,我和張君便暫在這個旅館裡的廳上坐著等候。我們在街上看見有許多店門關閉,已可概見商業的蕭條,舉眼看看這個旅館裡的住客名牌上,又見房間只有一半住滿,其餘的一半都空著,又想到市面的不景氣,便和廳上一位看上去似管事人模樣的某君談起話來。我們先問他生意如何?他就短歎長籲的搖著頭,說市面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全市關閉了的店戶或住宅約有五千家之多了,證以記者沿途所見,他的話確是實情。記者問起僑胞生計的近況,他更感喟不置,說兩三年來,南洋英屬各地僑胞因失業而被驅逐回國者有十余萬人,荷屬各地僑胞因同樣原因而被驅逐回國者亦有十余萬人,新加坡一地即達四五萬人,因此類僑胞多屬工人,工廠停歇,失業者動輒數千人,當局深恐妨礙治安,故勒令回國。其中亦有因生計無法維持,由同鄉各人你捐十圓,我捐五圓,湊成川資,自動回國,其實他們回國後也沒有辦法,前途茫茫,不知何處容身!

  張君問他在此處的僑胞看不看國內的報紙,他說只看本地的報紙,又問他關於國內的定期刊物,僑胞喜看的是那幾種,他提出《生活》週刊,說他自己也常看,僑胞看的很多,我問他為什麼喜看,他說僑胞們覺得《生活》上所說的話是僑胞心裡所要說的,記者聽了唯有暗中慚愧,但既知道他是本刊的一位熱心讀者,便請教他的尊姓大名,才知道他姓李名恒亮,廣東惠州人,原在荷屬南洋營商,因商業不景氣,不能維持,於九月前才到這個他的弟弟所開的旅館裡幫忙。他說他的祖父就到南洋,所以三代都是僑商,他自己並未曾見過祖國是個什麼樣子,但因僑胞在國外處處感到切膚之痛,他希望祖國爭氣的心也異常的殷切。談到這裡,他對國事憤慨極了,切齒握拳,聲色俱厲,說僑胞們以一片赤誠對祖國主持國事的人,現在所幹的是什麼,做了什麼成績來給民眾看!嘴巴上說得多好聽!××主義,××憲法!結果造成若干搜括無遺的暴發戶!民國十五年國民軍北伐時代,荷屬當局駭汗相告,說這一次中國的革命青年真要成功了,對僑胞的態度立刻轉變,但是到了寧漢分裂,鬧得每況愈下之後,外人又覺得紙老虎拆穿了,故態復萌,如火如荼的僑胞熱望盡付流水!

  李君說這是僑胞一致的憤慨,不僅他個人的意見。他說後切齒痛恨,大有怒髮衝冠的神氣!張君和我都為之悚然。

  李君很坦然地說他自己不過小學畢業,沒有什麼學問,但是非之心和僑胞的公意,他是很明白的。我安慰他說:自命「學問」愈深的人,自私自利的觀念也愈厲害,巧取豪奪的技巧也愈高明,獻媚于帝國主義與軍閥官僚而猶自鳴得意,自己反䩄然認為「負責」的,都是「學問」號稱淵博的人們!今後中國的一線希望,就系在天真樸實敢作敢為的大眾!並極力安慰他,叫他不要過於悲觀,大眾的偉大力量是終要起來的,我們只須認清途徑向前努力就是了。

  我們聽了李君的話——他說這也是海外僑胞的公意——還有一個似乎平易無奇而實為異常重要的教訓,那就是:要獲得民眾信仰的任何政府,決不能靠宣言或通電上的花言巧語,更決不能靠欺騙民眾或壓迫民眾的任何高妙手段,唯一的方法就只有做出實際有益大眾的具體工作來。

  李君談話中提起張學良,說得怪有趣,說當他出國經過南洋時,僑胞所得的感想是不抵抗主義的張學良,在國外去用什麼面孔去見人!據李君所聽說,張氏到孟買時,曾請人代達甘地,表示要見一見甘地,被甘地嚴辭拒絕。這個新聞,記者在國內時卻未有所聞,如李君所說的果確,大概是甘地還未願意收納我們中國的這位「高足」吧!

  記者最後和李君分別時,才說明我是由生活週刊社來的,並以共同努力相勖,他很高興,很誠懇地和我們握手告別。周君的朋友雖未訪著,但記者卻于無意中遇著這樣一位能很誠實地將僑胞衷曲告訴我的朋友,可謂幸事。

  我們三個人同在一個廣東菜館裡吃了一頓簡單合口的午餐後,便往各馬路上買些零物,越跑越遠,不知歸路,問路也沒有人知道意輪停泊的碼頭,上面卻有火傘似的太陽很難堪地籠罩著,要雇車吧,車夫也都不懂我們的話。這一群「迷途的羔羊」正在徬徨歧途,不知所措,向前踉蹌著瞎闖著的當兒,瞥見民國日報館的招牌,認為這也許是可以問出結果的地方,便向著這方面跑,剛巧該館門口有兩位穿西裝的青年正在談話,我們便迎上去問意輪的碼頭,有一位不知怎的會問起我們裡面「有沒有韜奮先生在內?」張周兩君即連忙答說有,記者很詫異,問明原由,才知道這位是《星洲日報》記者黃汝德君,他說那天上午佛爾第號船上有一位《生活》的女讀者來新加坡任某校教員的(這位讀者在船上時未來見我,所以記者還不知道,)上岸後告訴他說記者此次也乘該輪赴歐,他就跑到船上遍覓不得,正在尋訪中,他不知道我正在做一隻「迷途的羔羊」。當然,我們好像得到了一個救星,承黃君很殷勤地邀我們同往該館參觀,蒙該報經理林靄民君和總編輯傅無悶君熱誠招待,我們在口渴腦脹後喝了幾杯如獲至寶的冰凍橘子水。《星洲日報》雖僅開辦了四年,已為新加坡最有聲譽的日報,每日出晨報晚報兩種,銷數共近三萬份。傅君歷任南洋各報主筆者二十餘年,極富經驗,林君一望而知他是一位精明幹練熱誠勤奮的人才,該報有他們兩位合作主持,又有不少得力同事和衷共濟,該報之蒸蒸日上,規模日宏,實意中事。我們並承林君親自陪乘汽車送到船上,盛意可感,我們這一群迷途羔羊的困難問題竟得于無意中解決了。

  傅林兩君對於僑胞的經濟危機和僑胞對於國事的種種失望,也有很詳細的談話。新加坡最大出產為樹膠,從前價格最高時每磅到過三圓,後來價格最低時,每磅價格跌到五分,其差異實可驚人,破產失業者因此累累。至僑胞對於國事的失望和憤慨,所言尤足為李君所說的話的佐證。

  廿二,七,廿一,下午,

  佛爾第號船上。自哥倫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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