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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船上的《生活》同志


  記者在船上所填的英文名字不用「韜奮」兩字的譯音,上船後,船當局印發很講究的搭客名單,看的人也只見著我的英文名字。但因同行中有一兩位朋友是知道我幹什麼的,所以偶由輾轉聽到而特來和我晤敘的本刊讀者,截至我提筆作這篇通訊時,竟出於我意料之外的有十餘人之多。我們互道來歷後,便很痛快的暢談,立刻成了親密的好友,這是使我最愉快的一件事情。他們對於本刊關心的誠摯,實在可感,問我身邊帶了有沒有最近的《生活》,我臨行時只帶了當時最近出版的一份第八卷第二十八期,他們欣然索去傳觀,看到最後還給我時,紙角都卷了起來。

  談得尤其誠懇的有位江善敬君,他是國立暨南大學外交系的畢業生,現在母校服務,為人溫和熱誠,善氣迎人。他說久想見我,不料在船上無意中遇著。他原是華僑,家在南洋的勿裡洞,出來九年了,這次才回家去省親,少年英俊,體格極好,他在校時原是一位運動健將,尤擅長足球。學校裡的運動員大都只知道運動,置學識思想於腦後,而江君體格既好,又能注意到學識思想方面,一掃畸形發展的積習,殊可愛重。他並具有歌唱天才,在甲板上臨風引吭高歌,激昂悠揚,令人意遠。可惜我們同船到新加坡便須分別了。

  江君說自本刊出版以來,他沒有一期漏掉,每次還有本鄉親友托他在滬轉寄數份,並說許多青年對於本刊的熱望,我說本刊本身沒有什麼固有的力量,如諸同志認為不無價值,便是由於始終不背叛大眾的意志罷了。倘認為不無一點力量,這仍是大眾的力量。他極力勸我有機會時到南洋去看看僑胞的狀況,不過說南洋的當局對中國從事文化事業的人異常畏忌,如去最好充作商人。記者在國內時,有朋友對我說,如去漢口一帶,聲明是商人,便檢查得不厲害,如說是教員或學生,便檢查得異常的煩苛,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吧!知此訣竅的教育界中人,赴漢口一帶時,為避免麻煩計,最好都在嘴巴上一變而為商界。

  (以上十八日下午寫)

  船上有位黃伯權君,也是本刊的一位熱心讀者,無意中知道了記者也在船上,特來和我作一番長談,他說在二十六期的本刊上看了《本刊今後編輯上的改革》一文後,知道我有新計劃,但卻未想到我突然有赴歐之行。黃君原亦華僑,年似五十左右,鬚發已斑白,身體魁梧健康,精神飽滿;常旅行於南洋及國內各要埠,旅行經驗很富,認旅行為增加知識經驗的最好的一法。他說往各處廣遊後的見解,和不大出門時的見解根本改變;甚至一下船後,因見聞的新異,思想即有改變。所以他對記者此次遠行,極表贊同。黃君初見記者時,表示驚異,據說驚異我比他想像中的年青,很殷勤地勸我在外多住幾時,多多吸收新印象,多多研究新事物。他此次是由香港登輪赴新加坡的,我問他香港的工商業現狀,他說和上海患一樣的毛病,即內地鄉村破產,資金集中香港,同時因城市的工商業不景氣,金融停滯,同陷困境。此外黃君談及南洋一帶僑胞情況頗詳,謂最大的危險為受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僑胞失業大問題,現雖無確實的詳細統計,但據他所知道,從前國人由廈門、汕頭、香港等埠赴西洋移殖的每只船總乘得滿滿的,最近則出去的船上至多僅有一二百人,而由南洋一帶裝運回國的僑胞,一隻船上往往有二三千人,回到破產的鄉村或不景氣的城市,都有問題,每月有幾隻船的往返,這種每況愈下的危象就很可怕了。

  關於南洋僑胞的近況,船上有位本刊的讀者C君在南洋十幾年,談得聲淚俱下,因他還要到南洋去服務,為避免他也許要因我發表他的談話而受到牽累,所以把他的姓名省卻,把一定的地址也省卻,只略述他所談的事實,他說南洋群島的統治者——尤其是荷蘭——在文化及思想等等方面的壓迫僑胞,苛刻達於極點,學校中教授青年不許提起「提倡國貨」,因為他們認為提倡國貨即等於抵制外貨;連「盡國民的天職」的話語都不許有,因為他們認為中國人而能「盡國民的天職」,便是排外!什麼抗日,什麼國難,那更提都不必提了。在九一八後,有某島某市的中國青年若干人(記者按:原有一定數目,現為掩護發言人起見省去)暗中在僑胞裡面作國難及對日經濟抵制的宣傳,被當道全數捕去,雖未有證據,也拘囚起來,雖經當地中國商會及殷實商人力保,都不准,當道的答覆很簡單,只說這是中日問題,要關到中日問題解決之後,才許開審裁判。做中國人有何法想!就只得白白地受著拘囚,嘗著鐵窗風味!說也可笑,後來到了一二八,十九路軍在淞滬抗日血戰的捷報傳播遐邇,該市的中外新聞紙上連登著四天的十九路軍的捷電,荷當道對他們素所輕視的中國人居然忽改態度,刮目相待,立即把所拘囚的中國青年由獄裡提出審判,除兩人仍被判決驅逐出境外,其餘都判決無罪開釋。誰知道抗日義軍的威名竟間接能使海外若干青年得免無辜縲絏之苦!現在是我們「和外」的時代了,海外帝國主義者對於我們僑胞的待遇當然也恢復了原狀。

  據說僑胞現在所受的經濟打擊,重要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受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還有一件是日本的積極猛厲的南侵。關於第一件事,大家容易明白。關於第二件事,有略加說明的必要。在九一八以前,日貨在南洋銷數占全部入口貨百分之四十,在九一八以後,因我們僑胞的抵制,日貨在南洋銷數反而增加了一倍,占了百分之八十!原來在九一八以前,日貨多由華僑批發,轉售與土人,後來華僑抵制很嚴,日人就自己派人直接到南洋推銷,並得到日政府的津貼和衛護,土人更為歡迎,遂一躍而增加一倍的銷路。華僑原來居間批發,還有餘利可得,這樣一來,全部拋棄,而祖國又沒有代用品可用,他們的日用品乃不得不勉力購買價格特昂的歐貨,處處吃虧!日人在南洋報上大膽宣言,說十年後必能將華僑完全打盡!

  我國即有國貨運往南洋,也絕對不能和該處的日貨競爭,因日人一發現有某種中國貨流行,他們即得到日政府的津貼,造出同樣或更好的貨品,大減價出售,土人當然歡迎價廉物美的貨物,使中國貨無立足餘地。一年打不倒,兩年;兩年打不倒,三年。毫無後盾的中國貨,沒有不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僑胞也都知道了我國現在是積極進行「和外」的政策,惟有吞聲飲泣而已。

  某君談完海外僑胞種種受人淩辱的苦況後,與記者相對唏噓者久之。

  廿二,七,十九,上午,

  佛爾第船上。自新加坡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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