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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三星期的練習


  初出茅廬的第一炮似乎就放得不響!

  當然,我對於所做的事還不肯馬虎。即如每天所譯的紗市電訊,我對於其中的數目字都特別謹慎,總是很仔細地和原稿對一遍才放手發出去,因為我知道這些數目字在我看來雖毫無關係,在做生意的人們看來,錯了一個數目字也許就有著很大的出入。我要末立刻辭職不幹,否則在職一日,當然要盡我一日的職守。

  我對於自己的職務不肯一絲一毫的撒爛汙,但同時卻不願忍受任何不合理的侮辱。這時紗布交易所裡有一個高級職員自恃他是所裡的某要人的親戚,對一般同事常表現他的盛氣淩人的侮慢的音容。各人對他雖積恨在心,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尤其是和我同辦公室的那位長著兩撇八字須的中文秘書,常受他的閒氣。有一天他也來向我嘗試嘗試,用很不客氣的口吻「命令」我寫一封英文信,我也立刻板起面孔,嚴肅著嗓子,回敬他一個打擊:「你不要那樣神氣活現!我不是你個人的英文秘書!我不寫!」他還想爭辯,我再敬他一個打擊:「你不配和我多說,有理盡可徑向理事長或理事會報告!」他才怒氣衝衝地跑開。他一出了我的辦公室,那位中文秘書就樂得起跳,急急地宣傳了出去,各同事都為之歡騰,那位充滿著正義感的好友余天棟,立刻跑進來欣欣然和我大握其手,大道其賀!

  我老等著那個自恃有靠山的職員「借刀殺人」,來打破我的飯碗,但是等了好幾天,並沒有什麼動靜,才知道他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東西!從此以後,他固然不敢再來惹我,就是對於其他的同事,也不得不稍為小心了。但是他雖然不能打破我的飯碗,我自己卻很想打破這個飯碗!我是靠自食其力的人,要打破這個舊飯碗,不得不先找新飯碗,所以我在這個時候的問題是怎樣找個新飯碗。

  我很想進新聞界,所以我的注意又先轉到這方面來。當時張竹平先生正在做《申報》的經理,我因為他是約翰同學,便藉著這個關係去找他。我表示要進新聞界服務的意思,托他替我留意相當的機會。他很誠懇,據說對我在學校時的成績也很知道,先拿一件近兩萬字的英文文件叫我翻譯。我很賣力地把那文件在最短時間內譯好送去,他看後表示滿意,送我二十塊錢稿費,同時叫我再等機會。

  不久張先生又來叫我去。他說在申報館裡暫時有不少英文函件需要人幫忙,叫我幫幫他的忙,不過說明只是以私人的資格去幫他的忙,還不算是正式職員。我答應了,每天在下午六點後,離開了交易所的辦公室,便匆匆跑到他那裡去。我們兩人同在申報館樓上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裡,在我的小桌上擺著一架英文打字機,他的辦公桌上七橫八豎地堆著不少待複的英文函件。依我所記得,那些信件的內容大概都是關於廣告方面說服外國公司兜生意的,或是因為買報紙和外國紙張公司辦交涉的。他把答應的大意告訴我,由我就在打字機上翻成英文。他對於英文的寫作雖不很高明,但是對於英文寫作的辨別力卻很強。他辦事那樣認真的態度,實在給我一個很深刻的教訓。你替他寫的英文信,一定要把他的意思完全不漏地寫出來,而且要用很有表示力的字句寫出來,否則寫好了他還是一定要你重新寫過。你只要有一句寫得不能完全使他恰意,他也要你再寫過一張。不但如此,他把意思告訴你之後,你一面在打字機上的的答答地打著,他一面卻在房裡踱著方步,仍在轉著他對於覆信的念頭。有時你的信打到了一半,他老先生在踱方步中抓抓他的禿頭,想出了新的意思,叫你重打過!最尷尬的是有時你的全信剛要打好,他忽然抓著頭想出了什麼好意思,再叫你重新打過!他對於某一件要答覆的事情,總是要在這件事情上轉盡了念頭:要說明的意思,總要說得一絲一毫不漏;如果是駁複的話,總要使得接信的人不能再開口!所以我每夜工作到十點鐘,手不停止地在打字機上工作著,每封信打到最後一行的時候,總要很擔心地望望那位踱方步抓禿頭的朋友!每夜這樣工作了幾小時,走出申報館門口的時候,總是筋疲力盡,好像生了一場大病剛好似的。

  這樣幹了三個星期,把堆積的英文信件清理之後,才告一段落。當時我得到多少金錢的酬報,現在已不記得,但我好像做了三星期的練習生,學得辦事的認真態度,卻是無價之寶,雖則我以為辦理信件的時候,尤其是叫人打英文信件的時候,轉念頭最好仔仔細細地總轉一下,不要零零碎碎地轉。

  後來張先生拉我加入《時事新報》,這三星期的練習也許也是一種有力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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