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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這真是個說理地方!」(1)


  聚財本來從劉家強要娶軟英那一年就氣下了病,三天兩天不斷肚疼,被鬥以後這年把工夫,因為又生了點氣,伙食也不好,犯的次數更多一點。到了這年(一九四七)十一月,政府公佈了土地法,村裡來了工作團,他摸不著底,只說是又要鬥爭他,就又加了病——除肚疼以外,常半夜半夜睡不著覺,十來天就沒有起床,趕到劃過階級,把他劃成中農,整黨時候幹部們又明明白白說是鬥錯了他,他的病又一天一天好起來。趕到臘月實行抽補時候又賠補了他十畝好地,他就又好得和平常差不多了。

  他還有一宗不了的心事,就是軟英的婚姻問題。從工作團才來時候,小寶就常來找軟英,說非把這件事弄個明白不行。他哩,還是他那老思想,不想太得罪人。他想:鬥錯了咱,人家認了錯,賠補了地,雖說沒有補夠自己原有的數目,卻也夠自己種了,何必再去多事?小旦小昌那些人都不是好惹的,這會就算能說倒他們,以後他們要報復起來仍是麻煩。他常用這些話勸軟英,軟英不聽他的。有一次,他翻來覆去跟軟英講了半夜這個道理,軟英說:「誰不怕得罪我,我就不怕得罪誰!我看在鬥劉家那時候得罪小旦一回,也許後來少些麻煩!」

  臘月二十四這天,早飯以後,村支部打發人來找軟英,說有個事非她去證不明白。一說有事,聚財和軟英兩個人都知道是什麼事,不過軟英是早就想去弄個明白,聚財是只怕她去得罪人,因此當軟英去了以後,聚財不放心,隨後也溜著去看風色。

  自從整黨以來,村支部就在上年沒收劉家那座前院裡東房開會。這座院子,南房裡住的是工作團,東房裡是支部開整黨會的地方,西房是農會辦公的地方。到了叫軟英這一天,整黨抽補都快到結束時候,西房裡是農會委員會開會計劃調劑房子,東房裡是支部開會研究黨員與群眾幾個不一致的意見。

  聚財一不是農會委員,二不是黨員,三則支部裡、農會裡也沒有人叫過他,因此他不到前院來,只到後院找安發,準備叫安發替他去打聽打聽。他一進門,安發見他連棍子也不拄了,就向他說:「夥計!這會可算把你那討吃棍丟了?」聚財笑著說:「只要不把咱算成『封建』,咱就沒有病了!」安發說:「還要把你算成『封建』的話,我閣外那五畝好地輪得上你種?」聚財說:「你也是個農會委員啦,鬥了咱十五畝地只補了十畝,你也不給咱爭一爭?既然說是錯鬥了我,為什麼不把我原來的地退回來?」安發說:「算了算了!提起補地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大家作的啥難!工作團和農代會、農會委員會整整研究了十幾天,才研究出這個辦法來!你想:鬥地主的地,有好多是幹部和積極分子們多占了,錯鬥中農的地又都是貧雇農分了。如今把幹部積極分子多占的退出來,補給中農和安置掃地出門的地主富農,全村連抽帶補只動五十多戶;要是叫貧雇農把分了中農的地退出來,再來分幹部積極分子退出來的多占土地,就得動一百五十多戶。一共二百來家人一個村子,要動一百五十多戶,不是要弄個全村大亂嗎?我覺著這回做得還算不錯,只是大家的土地轉了個圈子。像去年鬥你那十五畝地,還分給了我三畝,今年小昌退出閣外邊我那五畝又補了你。那地是劉錫元從我手訛詐去的,鬥罷劉錫元歸了小昌,小昌退出來又補了你,你的可是分給了我;這不是轉了個大圈子嗎?」聚財說:「小昌他要不多占,把你閣外那地早早分給你,這個圈子就可以不轉,也省得叫我當這一年『封建』?」安發說:「這個他們都已經檢討過了。就是因為他們多占了,窟窿多沒有補丁,才去中農身上打主意,連累得你也當了一年『封建』。這次比哪次也公道:除了沒動過的中農以外,每口人按畝數該著二畝七,按產量該著五石一,多十分之一不抽,少十分之一不補;太好太壞的也換了一換,差不多的也就算了。你不是嫌補的你畝數少嗎?照原產量,給你換二十畝也行,只要你不嫌壞!」聚財說:「我是跟你說笑!這回補我那個覺著很滿意!咱又不是想當地主啦,不論吃虧便宜,能過日子就好!——夥計!你不是委員嗎?你怎麼不去開會?」安發說:「今天討論調劑房子,去村裡登記農會房子的人還沒有回來。」聚財說:「人家支部裡打發人把軟英叫去了。這孩子,我怕她說話不知輕重,再得罪了人家誰。咱才沒有了事,不要再找出事來!你要去前院西房裡開會,給我留心聽一聽她說些什麼妨礙話沒有!」安發說:「不用管她吧!我看人家孩子們都比咱們強。咱們一輩子光怕得罪人,也光好出些事,因為咱越怕得罪人,人家就越不怕得罪咱!」聚財覺著他這話也有道理。

  正說著,老拐進來了。他和聚財打過招呼,就坐下跟安發說:「你是咱貧農組組長,這次調劑房子,可得替我提個意見調劑個住處。」安發說:「上次你不是在小組會上提過了嗎?已經給你轉到農會了。」聚財說:「老拐!今年可以吧?」老拐說:「可以!有幾畝地,吃穿就都有了,就是缺個住處,打幾顆糧食也漏上水了。」……

  小旦也來找安發。他說:「安發!抽補也快完了,我這入貧農團算是通過了沒有?」安發說:「上級又來了指示,說像咱這些貧農不多的地方,只在農會下邊成立貧農小組,不成立貧農團了。」小旦說:「就說貧農小組吧,也不管是貧農什麼吧,反正我是個貧農,為什麼不要我?工作團才來的時候,串連貧農我先串連,給幹部提意見我先提,為什麼組織貧農時候就不要我了?」安發說:「抽補也快結束了,這會你還爭那有什麼用途?」小旦說:「嘻!叫我說這抽補還差得多啦,工作團都不摸底,幹部、黨員們多得的浮財跟沒有退一樣,只靠各人的反省退了點雞毛蒜皮就能算了事嗎?聽工作團說,就只補這一回了,咱們這貧農要再不追一追,就憑現在農會存的那點浮財,除照顧了掃地出門的戶口,哪裡還分得到咱們名下?」安發說:「咱也不想發那洋財。那天開群眾大會你沒有聽工作團的組長講,『平又不是說一針一線都要平,只是叫大家都能生產、都能過日子就行了。』我看把土地抽補了把房子調劑了,還不能過日子的就是那些掃地出門的戶,農會存的東西補了人家也就正對,咱又不是真不能過日子的家,以後慢慢生產著過吧!」小旦聽著話頭不對,就抽身往外走,臨走還說:「不管怎樣吧,反正我也還願意入組,遇著你們組裡開會也可以再給我提提!」說著連回話也不聽就走出去,看樣子入組的勁頭也不大了。他走遠了,聚財低低地說:「他媽的!他又想來出好主意!」安發說:「工作團一來,人家又跑去當積極分子,還給幹部提了好多意見,後來工作團打聽清楚他是個什麼人,才沒有叫他參加貧農小組。照他給幹部們提那些意見,把幹部們說得比劉錫元還壞啦!」聚財低低地說:「像小昌那些幹部吧,也就跟劉錫元差不多,只是小旦說不起人家,他比人家壞得多,不加上他,小昌還許沒有那麼壞!」安發說:「像小昌那樣,幹部裡邊還沒有幾個。不過就小昌也跟劉錫元不一樣:劉錫元那天生是窮人的對頭,小昌卻也給窮人們辦過些好事,像打倒劉錫元,像填平補齊,他都是實實在在出過力的,只是權大了就又蠻幹起來。小旦提那意見還不只是說誰好誰壞,他說:『……一個好的也沒有,都是一窩子壞蛋,誰也貪污得不少,不一齊扣起來讓群眾一個一個追,他們是不會吐出來的!』」老拐說:「他還要追人家別人啦!他就沒有說他回回分頭等果實,回回是窟窿,分得那些騾子、糧食、衣裳。吃的吃了,賣的賣了,比別人多占好幾倍,都還吐不吐?」聚財說:「說幹部沒有好的那也太冤枉,好的就是好的。我看像人家元孩那些人就不錯!」安發說:「那自然!要不群眾就選人家當新農會主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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