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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想再「看看」也不能(2)


  小寶想到聚財家通個信,又覺著不遵守會上的紀律不好,回到家睡下了又睡不著,覺著不通個信總對不住,才又穿上衣裳往聚財家來。他在門外叫了叫金生,金生給他開了門,領他到自己屋裡談話。他把會上討論聚財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金生,叫他們作個準備。金生問他還決定了些誰,他說:「光給你送個信就算犯紀律了。別的就再不能說了!」金生注意了自己家裡的事,也無心再問別人,就把小寶送出來。最不妙的是小寶一出門,正遇上小旦從小昌那裡出來往回走,誰也能看見對面是誰,可是誰也沒有跟誰說話就過去了。

  第二天開了群眾大會,是小昌的主席。開會以後,先講了一遍擠封建和填平補齊的話,接著就叫大家提戶。村裡群眾早有經驗,知道已經是佈置好了的,來大會上提出不過是個樣子,因此都等著積極分子提,自己都不說話。有個積極分子先提出劉忠,說出他是封建尾巴的條件,別的積極分子們喊了些打倒的口號,然後就說「該怎麼辦?」又有個積極分子提出「掃地出門」,照樣又有人喊了些「贊成」,就舉手表決。因為劉家從前逼得叫人家掃地出門的人太多了,這次叫他掃地出門,大家也覺著應該,舉拳頭的就特別多。通過了劉忠,接著就提出哪幾戶真有條件。這時候,幹部積極分子自然還是那股勁,別的群眾,也有贊成的,也有連拳頭也懶得舉的,反正舉起手來又沒人來數,多多少少都能通過。這幾戶過去以後,就提出劉錫恩。一提出這個戶,會場上就有點不大平靜:從人們的頭上看去,跟高粱地裡刮過風來一樣,你跟我碰頭我跟你對臉;大家也不知說些什麼,只聽得好像一夥小學生低聲念書。頭裡提出叫劉忠掃地出門,錫恩還舉過手;這會提到他頭上,真是他想不到的事。小四和他很近,悄悄問他:「怎麼還有你?」他說:「不清楚!」小四又問:「不知道有我沒有?」他又說:「不清楚!」他又聽得積極分子提出他的封建條件是他爹當過總社頭,他大聲說:「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從我爹死了我娘當家時候,就窮得連飯也吃不上了……」積極分子們不聽他說完,就亂喊「父債子要還」,「反對封建尾巴巧辯」,「不用聽他那一套,表決吧」……表決的時候,在五六百人的大會上,只有四十來個幹部和積極分子東一隻西一隻稀稀舉了幾個拳頭,群眾因為誰也弄不清會不會提到自己頭上,不止沒人去數,連看也沒心看,也就算通過了。錫恩以下,又提了幾戶中農,也有決定沒收的,也有叫獻地獻東西的;起先提出條件來,本人還辯白幾句,後幾戶本人不等提完條件,就都說:「不用提那些了,光說是沒收呀還是獻吧!」

  提到聚財名下,聚財因為早有準備,應付得很順當,沒有費勁就過去了,決定叫他閨女和劉忠解除婚約,把受下的禮物一律退出來算成沒收劉忠的東西,再獻出溝裡的十幾畝好地和二十石麥子。

  這時候,小旦跑到小昌跟前低低說:「提吧?」小昌點了點頭。小旦大聲說:「聚財的問題算是過去了,聚財還有個走狗我提議也鬥一鬥?」別的積極分子都問是誰,小旦說:「你看聚財今天應酬得多麼順當?人家早有準備了。昨天夜裡,我們在區上開會回來的人,又開了個會談今天的工作,散會以後,小寶就跑到聚財家裡去透氣,直到半夜多了,我親自見他從聚財家裡出來。這回鬥聚財,我也該捎帶他一下!」別的積極分子一聽這話,差不多都說小寶辦這事見不得人,有人喊叫:「叫他坦白!」小寶說:「坦白什麼?誰能不到別人家走走?他要不到別人家去,怎麼在半夜以後碰上我?」小昌說:「小寶!你不要胡扯!小旦哥是我把人家叫去談話,又不是到哪個鬥爭對象家裡去來!」又有人說:「胡扯不行!你說你的!」小寶說:「那還說什麼?你們說該鬥就鬥吧!」這一下可把他們頂得沒說的。因為小寶家裡只有三四畝坡地也沒工夫做,荒一半熟一半,一年不打幾顆糧食,憑自己的工錢養活他娘。從前給劉家趕騾子,這幾年劉家倒了,就又給合作社趕騾子,反正只憑個光杆子人過日子,要說鬥他,實在也鬥不出什麼果實來。隔了一會,有人說:「再不能叫他算積極分子!」小寶說:「不算就不算!」「這次不分給他果實!」「不分給算拉倒!這幾年沒果實沒有過日子?」「不叫他給合作社趕騾子!」「不趕就不趕!我再找東家!」小旦那些人,不論怎麼會訛人,碰上這沒油水的人也再沒有什麼辦法。有人說:「算算算!不要誤這閑工!再提別的戶!」別人也再不說什麼,小寶這一戶也就算過去了。會從早飯以後開到晌午多,把二十一戶都過完了,就散了。吃過午飯,幹部和積極分子們分開組到決定沒收的各戶去登記東西,不過沒有叫小寶去。

  聚財回到家,午飯也沒有吃,一直跟做夢一樣想不著為什麼能叫人家當封建鬥了。晚飯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處發愁:地叫人家把筋抽了,剩下些坡地養不住一家;糧食除給人家二十石麥子,雖然還有些粗糧,也是死水窩窩,吃一鬥少一鬥;想不到父子們開了多年荒地,才算弄得站住步就又倒下來。老婆說怨他不早跟劉家退婚,他說退了也不算,人家還會找別的毛病;老婆又說進財就沒有事,可見退了也許沒有事……兩個人正爭吵不清,安發領著小旦又來了。聚財覺著小旦到哪裡,總沒有吉利事,忙問安發「什麼事」。安發說:「什麼事?愁人事!」小旦說:「安發!這又不能多耽擱時候,你跟你姐夫直說吧!」安發就把聚財叫到一邊說:「他又來給咱軟英說媒來了!小昌托他當媒人,叫把咱軟英許給他小貴。他說要願意的話,還能要求回幾畝好地來;要不願意的話,他捉著咱從前給劉家開那禮物單,就要說咱受過劉家的真金鐲子,叫群眾跟咱要……」聚財從大會上回來就悶著一肚子氣沒處發作,這會子就是碰上老虎也想拔幾根毛兒,因此不等安發往下說,就跳起來說:「放他媽的狗屁!我有個閨女就成了我的罪了!我的閨女不嫁人了!劉家還有給我送的金山銀山啦!誰有本事叫他來要來吧!」他老婆跟金生、軟英,聽見他大喊大叫,恐怕他闖下禍,趕緊跑過來勸他。他老婆說:「我的爹!什麼事你這樣發急?」又指著小旦悄悄說:「那東西是好惹的?」聚財說:「他就把我殺了吧,我還活得歲數少啦?就弄得我掃地出門吧,我還不會學我爹去逃荒?他哪一個逗起我的火來我跟他哪一個拼!人一輩總要死一回,怕什麼?」他們三個人見他在氣頭上說不出個頭尾來,就問安發,安發才把小旦又來說媒的事又說給他們。小旦平常似乎很厲害,不過真要有人願意跟他拼命,他也不是個有種的。聚財發作罷了,握住拳頭蹲在炕上等他接話,他卻一聲不響坐在火邊吸起紙煙來。

  軟英這時候,已經是二十歲的大閨女,遇事已經有點拿得穩了。她聽她舅舅說明小旦的來意之後,就翻來覆去研究。她想:「說氣話是說氣話,幹實事是幹實事。如今小昌是農會主任,也是主要幹部,決定村裡的事他也當好多家,惹不起。自己家裡的好地叫人家要走了,要能順著些小昌,也許能要求回一些來。只是小昌要自己嫁給小貴那自然是馬虎不得的事,反正除了小寶誰也不能嫁給他。」又想順著些小昌,又不能嫁給小貴,這事就難了,她想來想去,一下想到小貴才十四歲,她馬上得了個主意。她想:「聽小寶說男人十七歲以上才能訂婚(晉冀魯豫當時的規定),小昌是幹部,一定不敢叫他那十四歲孩子到區上登記去,今天打發小旦來說,也只是個私事,從下了也不過跟別家那些父母主婚一樣,寫個帖兒。我就許下了他,等鬥爭過後,到他要娶的時候,我說沒有那事,他見不得官,就是見了官,我說那是他強迫我爹許的,我自己不願意,他也沒有辦法。」她把主意拿好,就到火爐邊給小旦倒了一盅水,跟小旦說:「叔叔你喝水吧!我爹在氣頭上啦!你千萬不要在意!說到我本身的事啦,我也大了,如今自己做主,跟我說就可以,我爹要不願意我慢慢勸他,他也主不了我的事。」小旦見有人理他了,本來還想說幾句厲害話轉一轉臉色,又覺著這麼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給自己端茶捧水,要再發作幾句,還不如跟他胡拉扯幾句舒服,因此就跟軟英談起來。小旦說:「說媒三家好,過後兩家親,成不成與我沒什麼關係!要是從前,這些事不能直接跟你們孩子們說,如今既然興自己做主了,叔叔就跟你說個沒大小話:你覺著人家小昌那家怎麼樣?」軟英說:「不賴!人家是翻身戶,又是大幹部,房有房、地有地,還賴啦?不論哪家吧,還不比劉忠強?」小旦覺著她有點願意的樣子,就故意說:「就是孩子小一點!是不是?」軟英故意笑了笑說:「小慢慢就長大了吧!大的不能跟小處縮,小的還不能往大處長?」小旦見這個口氣越來越近,就叫過安發來,聚財老婆也跟著過來了。小旦把軟英願意的話跟他兩人一說,聚財老婆跟軟英說:「如今行這個新規矩了,你自己看著吧!」軟英說:「我已經這麼大了!胡占住個家算了!有什麼要緊?」……就這樣三言五句把個事情解決了。小旦臨走說:「好!回頭擇個好日子過個帖子吧!」

  小旦走後,安發問軟英說:「你真願意呀,還是怕他跟你爹鬧氣?」軟英說:「就那吧!有個什麼願意不願意!」安發也只當她願意,就走了。

  安發走後,聚財和他老婆又問軟英說:「你真願意呀還是受著屈?」軟英說:「過了一步說一步吧!」他們也只當她是怕她爹過不去,受著屈從下了。

  第二天小寶聽說了,悄悄跟軟英說:「你可算找了個好主兒!」軟英說:「想幹了他的腦袋!他那廟院還想放下我這神仙啦?」接著把自己那套主意細細告給小寶,並且告他說:「你到外面,要故意罵我喪良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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