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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這真是個說理地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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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說著閒話,狗狗在院裡喊叫:「媽!二姑來了!」安發老婆聽說二姨來了,從套間裡跑出來,安發他們也都迎出來。老拐沒有別的事,在門邊隨便跟客人應酬了兩句話就走了。狗狗一邊領著二姨進門,一邊問:「二姑!你怎麼沒有騎驢?」二姨說:「驢叫你姑夫賣了,還騎上狗屁?」狗狗又笑著說:「二姑!你記得我前幾年見了你就跟你要甚來呀?」二姨也笑著說:「狗狗到底大了些,懂事多了!要什麼?還不是要花生?今年要也不行,你姑夫因為怕鬥爭,春天把花生種子也吃了,把驢也賣了!——大姐夫,聽說你病了幾天,我也沒有來看看你!這幾天好些?」聚財說:「這幾天好多了!——你們家裡後來沒有什麼事吧?」二姨說:「倒也沒事,就是心慌得不行。聽說你們這裡來了工作團,有的說是來搞鬥爭,有的說是來整幹部,到底不知道還要弄個甚。我說到這年邊了,不得個實信,過著年心也不安,不如來打聽打聽!」聚財說:「這一回工作做得好!不用怕!……」接著他和安發兩個人,就預備把劃階級、賠補中農、安插地主富農、整黨……各項工作,都給二姨介紹了一下。正介紹到半當腰裡,忽聽得前院爭吵起來。聚財聽了聽說:「這是小寶說話!安發你給咱去看看是不是吵軟英的事?」安發說:「咱們都去看看吧!」聚財說:「我也能去?」安發說:「可以!這幾天開整黨會,去看的人多啦!」說著,他們三個人就到前院裡來。 這天的整黨會挪在院裡開,北房門關著,正中間掛著共產黨黨旗和毛主席像,下面放著一張桌子和一些椅子凳子。工作團的同志們坐在階臺上,區長和高工作員也在內,元孩站在桌子後當主席,階台下前面坐的是十七個黨員,軟英和小寶雖不是黨員,因為是支部叫來的,也坐在前面,後面便是參觀的群眾。當聚財他們進去的時候,正遇上小昌站著講話,前邊不知道已經講了些什麼,正講到:「……我跟你什麼仇恨也沒有!我是個共產黨員,不能看著一個同志去跟個有變天思想的人接近!不能看著一個同志去給鬥爭對象送情報!不能看著一個同志去勾引人家的青年婦女!我們黨內不要這種人!況且開除你也不是我一個人做的主:我提議的,支部通過的,支部書記元孩報上去的,區分委批准的,如今怎麼能都算到我賬上?」聚財聽了這麼個半截話,似乎也懂得是說小寶,也懂得「有變天思想」和「鬥爭對象」是指自己,也懂得「勾引青年婦女」是指小寶跟軟英的關係,只是不懂「開除」是什麼意思。小昌說了坐下,小寶站起來說:「我說!」軟英跟著也站起來說:「我說!」元孩說:「小寶先說!」小寶說:「黨開除我我沒話說,因為不論錯鬥不錯鬥,那時候軟英她爹總算是鬥爭對象,大會決定不許說,我說了是我犯了紀律,應該開除。可是我要問:他既然是共產黨員,又是支部委員,又是農會主任,為什麼白天鬥了人家,晚上就打發小旦去強逼人家的閨女跟他孩子訂婚?那就也不是『鬥爭對象』了?也沒有『變天思想』了?說我不該『勾引青年婦女』,『強逼』就比『勾引』好一點?我這個黨員該開除,他這個黨員就還該當支委?」小寶還沒有坐下,小昌就又站起來搶著說:「明明是『自願』,怎麼能說我是『強迫』?」元孩指著小昌說:「你怎麼一直不守規矩?該你說啦?等軟英說了你再說!坐下!」小昌又坐下了。聚財悄悄跟安發說:「這個會倒有點規矩!」安發點了點頭。軟英站起來說:「高工作員在這裡常給我們講『婦女婚姻要自主』,我跟小寶接近,連我爹我娘都不瞞,主任怎麼說人家是『勾引』我?要是連接近接近也成了犯法的事,那還自主什麼?主任又說我自願嫁給他孩子,我哪有那麼傻瓜?我也是二十多的人了,放著年紀相當的人我不嫁,偏看中了他十四五歲個毛孩子?要不是強逼,為什麼跟我爹要金鐲子?」軟英說完了,小昌又站起來說:「我說吧?我看這事情非叫小旦來不行!你們捏通了,硬說我要金鐲子!我叫小旦來說說,看誰跟他提過金鐲子?」後邊參觀的群眾有人說:「還用叫小旦?聚財、安發都在這裡,不能叫他兩個人說說?」聚財遠遠地說:「不跟我要金鐲子的話我還許少害幾天病!還是找小旦來吧!省得人家又說我們是捏通了!」元孩說:「我看還是去找小旦吧!要金鐲子這事也不止談了一次了,不證明一下恐怕再談也沒結果!」別的黨員們也都主張叫小旦來證明一下,元孩就打發村裡的通訊員去找。 這時候,登記農會房子的人也回來了,安發和別的農會委員們都回西房裡議論調劑房子的事。元孩是新農會主席,可是因為在整黨會上當著主席,只好把西房裡的事托給副主席去管。 不多一會,把小旦找來了,整黨會又接著開起來。小昌說:「小旦哥!你究竟說說你給我說媒那事是自願呀是強迫?」小旦想把自己洗個乾淨,因此就說:「我是有甚說甚,不偏誰不害誰!主任有錯,我也提過意見,不過這件事可不是人家主任強迫她。如今行自主,主任托我去的時候,我是親自跟軟英說的。那時候,她給我倒了一盅水,跟我說……」接著就把軟英給他倒上水以後的那些話,詳詳細細實實在在說了一遍,然後說:「我說這沒有半句瞎話,大家不信可以問安發。」軟英說:「不用問我舅舅了,這話半句也不差,可惜沒有從頭說起,讓我補一補吧:就是鬥爭了我爹那天晚上,小旦叔,不,小旦!我再不叫他叔叔了!小旦叫上我舅舅到了我家,先叫我舅舅跟我爹說人家主任要叫你軟英嫁給人家孩子。說是要從下還可以要求回幾畝地,不從的話,就要說我爹受了人家劉家的金鐲子。沒收了劉家的金鐲子主任拿回去了——後來賣到銀行誰不知道?那時候跟我爹要起來,我爹給人家什麼?我怕我爹吃虧,才給小旦倒了一盅水,跟他說了那麼一大堆詭話,大家說這算不算自願?他小旦天天哄人啦,也上我一回當吧!」小旦早就想打斷她的話,可惜找不住個空子,一聽到她說了自己個「天天哄人」,馬上跳起來指著軟英喊:「把你的嘴收拾乾淨點!誰天天哄人啦?」高工作員喝住他說:「小旦你搗什麼亂?屈說了你?我還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人?」小旦這才算又坐下了。參觀的群眾有人小聲說:「還辯什麼?除了小旦誰會辦這事?」沒有等小昌答話,別的黨員們你一句我一句都質問起來:「小昌!你這個黨員體面呀?」「小昌!你向支部彙報過這事沒有?」「小昌!你這幾天反省個啥?」……元孩氣得指著問他說:「有你這種黨員,咱這黨還怎麼見人啦?」小昌眼裡含著淚哀求小旦說:「小旦哥!你憑良心話,我托你去說媒,還叫你問人家要過金鐲子?」小旦說:「要說實的咱就徹底說實的,在鬥爭會上的頭一天晚上,你把我叫到你家,托我給你去辦這事。你說:『明天鬥爭完了,趁這個熱盤兒容易辦。』我說人家早就要『自由』給小寶,你說:『不能想個辦法先把小寶攆過一邊?』恰巧我那天晚上回去就碰見小寶跟聚財家出來,第二天早上我又跟你商量先鬥小寶,你說可以,那天就把小寶也鬥了。到了晚上我去叫安發,順路到你那裡問主意。我說:『不答應怎麼辦?』你說:『你看著辦吧!對付小寶你還能想出辦法來,還怕對付不了個聚財?』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你叫我看著辦,我要不出點壞主意怎麼能嚇唬住人?要金鐲子的主意是我出的,東家可是你當的!」聽小旦這麼一說,聚財在後邊也說了話。他說:「我活了五十四歲了,才算見小旦說過這麼一回老實話!這真是個說理的地方!」他說了這麼兩句話,一肚子悶氣都散了,就舒舒服服坐下去休息,也再沒有想到怕他們報復。小寶又站起來說:「主席!這總能證明鬥爭我是誰佈置的吧?這總能證明要過金鐲子沒有吧?這總能證明是強迫呀還是自願吧?」另一個黨員說:「主席!只這一件事我也提議開除小昌!」另有好幾個黨員都說:「我也附議」,「我也附議」…… 元孩向大家說:「我看這件事就算說明了,今天前晌的會就開到這裡吧!處分問題,我看還是以後再說,因為小昌的事情還多,不能單以這件事來決定他的處分。以下請組長講講話!」 工作團的組長站起來說:「這件事從工作團來到這裡,小寶就反映上來了,我們好久不追究,為的是叫小昌自己反省。從今天追究出來的實際情形看,小昌那反省盡是胡扯淡啦!小昌!你想想這是件什麼事?為了給自己的孩子訂婚,在黨內黨外佈置鬥爭,打擊自己的同志,又利用流氓威脅人家女方,搶了自己同志的戀愛對象。這完全學的是地主的套子,哪裡像個黨員辦的事?最不能原諒的,是你在黨內反省了一個多月,一字也沒有提著這事的真相,別人一提你就辯護,這哪裡像個願意改過的人?給你個機會叫你反省你還不知道自愛,別人誰還能挽救你?你這種行為應該受到黨的處分!此外我還得說說小旦!小旦!我們今天開的是整黨會,你不是黨員,這個會上自然不好處分你。不過我可以給你先捎個信:你不要以為你能永遠當積極分子!在下河村誰也認得你那骨頭!土改以後,群眾起來了!再不能叫你像以前那樣張牙舞爪了,從前得罪過誰,老老實實去找人家賠情認錯!人家容了你,是你的便宜;人家不容你,你就跟人家到人民法庭上去,該著坐監就坐監,該著槍斃就槍斃!那是你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 組長講完了,元孩就宣佈散會。大家正站起來要走,軟英說:「慢點!我這婚姻問題究竟算能自主不能?」區長說:「整黨會上管不著這事!我代表政權答覆你:你跟小寶的關係是合法的。你們什麼時候想定婚,到區上登記一下就對了,別人都干涉不著。」 散會以後,二姨擠到工作團的組長跟前說:「組長!我是上河人!你們這工作團不能請到我們上河工作工作?」組長說:「明年正月就要去!」(全文完) 一九四八、一〇、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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