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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想再「看看」也不能(1)


  聚財和軟英父女兩個都猜得不錯,這三年中間果然有些大變化——幾次查減且不講,第一個大變化是第二年秋天日本投降了;第二個大變化是第三年冬天又來了一次土地改革運動,要實行填平補齊。第一個大變化,因為聚財聽說蔣介石要打八路,還想「看看再說」,軟英的事還沒有動;第二個大變化,因為有些別的原因,弄得聚財想再「看看」也不能了。

  第二個大變化在一九四六年。這年十月裡,有一天,區上召集幹部和積極分子聯合會,元孩、小昌、小旦、小寶……一共有四十多個人參加,要開七天。他們到區上以後,村裡人摸不著底,有些人聽別的區裡人說是因為窮人翻身不徹底,還要發動一次鬥爭。這話傳到劉忠耳朵裡,劉忠回去埋藏東西;傳到軟英耳朵裡,軟英回去準備意見。

  七天過了,幹部積極分子都從區上回來了。晚飯後,還是這四十來個人,開了佈置鬥爭會。元孩是政治主任,大家推他當了主席。元孩說:「區上的會大家都參加過了。那個會決定叫咱們回來擠封建,幫助沒有翻透身的人繼續翻身。咱們怎麼樣完成這個任務,要大家討論,討論一下誰還是封建?誰還沒有翻身?誰還沒有翻透?」他說完了,小昌就發言。小昌說:「我看咱村還有幾戶封建,第一個就是劉忠!」有人截住他的話說:「劉忠父子們這幾年都學會種地,參加了生產,我看不能算封建了!」小昌說:「他哪種地?家裡留二十來畝自耕地,一年就雇半年短工,全憑外邊那四十來畝出租地過活。這還不是地主?還不是剝削人的封建勢力?」這意見大多數都同意,就把劉忠算做一戶封建尾巴。接著,別人又提了四五戶,都有些剝削人的事實,大家也都同意,其餘馬上就再提不出什麼戶來,會場冷靜了一大會。元孩說:「想起來再補充吧!現在咱們再算算咱村還有多少沒翻身或者翻也沒有翻透的戶!」大家都說:「那多啦!」「還有老拐!」「還有安發!」「還有小寶!」……七嘴八舌提了一大串。元孩說:「慢著!咱們一片一片沿著數一數!」大家就按街道數起來,數了四十七個戶。元孩曲著指頭計算了一下說:「上級說這次鬥爭,是叫填平補齊,也就是割了封建尾巴填窟窿。現在數了一下:封建尾巴共總五六個,又差不多都是清算過幾次的,可是窟窿就有四五十個,那怎麼能填起來?」小寶說:「平是平不了,不過也不算很少!這五六戶一共也有三頃多地啦!五七三百五,一戶還可以分七畝地!沒聽區分委說『不能絕對平,叫大家都有地種就是了』!」又有人說:「光補地啦?不補房子?不補浮財?」又有人說:「光補窟窿啦?咱們就不用再分點?」元孩說:「區分委講話不是說過了嗎?不是說已經翻透身的就不要再照顧了嗎?」小旦說:「什麼叫個透?當幹部當積極分子的管得罪人,鬥出來的果實光叫填窟窿,自己一摸光不用得?那只好叫他們那四十七個窟窿戶自己幹吧!誰有本事他翻身,沒有本事他不用翻!咱不給他當那個驢!」元孩說:「小旦!你說那不對!在區上不是說過……」元孩才要批評這自私自利的說法,偏有好多人打斷了他的話,七嘴八舌說:「小旦說得對!」「一摸光我先不幹!」「我也不幹!」「誰得果實誰去鬥!」元孩擺著兩隻手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大家的嚷吵。元孩說:「咱們應該先公後私。要是果實多了的話,除填了窟窿,大家自然也可以分一點;現在人多飯少,填窟窿還填不住,為什麼先要把咱們說到前頭?咱們已經翻得不少了,現在就應該先幫助咱的窮弟兄。」小昌說:「還是公私兼顧吧!我看叫這夥人不分也行不通,因為這任務要在兩個月內完成,非靠這一夥人不行。要是怕果實少分不過來,咱們大家想想還能不能再找出封建尾巴來?」這意見又有許多人贊成。小旦說:「有的是封建尾巴!劉錫恩還不是封建尾巴?他爹在世時候,不是當過幾十年總社頭?還不跟後來的劉錫元一樣?」元孩說:「照你那麼提起來可多啦!」跟小旦一樣的那些人說:「多啦就提吧!還不是越多越能解決問題?」元孩說:「不過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從我記得事,他家就不行了……」有人說:「不行了現在還能抵你那兩戶?」元孩說:「那是人家後來勞動生產置來的?」又有人說:「置來的就不給他爹還一還老賬?」元孩聽見他們這些話,跟在區上開會那精神完全不對頭,就又提出在區開會時候,區分委說那不動中農的話來糾正他們。小旦他們又七嘴八舌說:「那叫區上親自做吧!」元孩說:「不要抬杠!有什麼好意見正正經經提出來大家商量!」那些人又都一齊說:「沒意見了!」以後就誰也不開口,元孩一個一個問著也不說,只說「沒意見」。會場又冷靜了好大一會。有些人就交頭接耳三三兩兩開小會,差不多都是嘟嚕著說:「像錫恩那些戶要不算,哪裡還有戶啦?」「要不動個幾十戶,哪裡還輪得上咱分果實?」……元孩聽了聽風,著實作了難:上級不叫動中農,如今不動中農,一方面沒有東西填窟窿,一方面積極分子分不到果實不幹,任務就完不成。他又在會場上走了一圈,又聽得不止積極分子,有些幹部也說分不到果實不幹,這更叫他著急。他背著手轉來轉去想不出辦法。小昌說:「我看還是叫大家提戶吧!提出來大家再討論,該動就動,不該動就不動。」元孩一時拿不定主意,小昌就替他向大家說:「大家不要開小會了,還是提戶吧!」一說提戶,會場又熱鬧起來,嘩啦嘩啦就提出二十多戶,連聚財進財也都提在裡邊。一提戶,元孩越覺著不對頭,他覺著盡是些中農。他說:「我一個人也扭不過大家,不過我覺著這些戶都不像是封建尾巴。咱們一戶一戶討論吧!要說哪一戶應該鬥,總得說出個條件來!」小昌說:「可以!咱們就一戶一戶說!」元孩叫記錄的人把大家提出來的戶一戶一戶念出來,每念一戶,就叫大家說這一戶應鬥的條件。像小旦那些積極分子,專會找條件,又是說這家放過一筆賬,又是說那家出租過二畝地;連誰家爺爺打過人,誰家奶奶罵過媳婦都算成封建條件。元孩和小寶他們幾個說公理的人,雖然十分不贊成,無奈大風倒在「戶越多越好」那一邊,幾個人也扭不過來。

  討論到聚財那一戶,小寶先提出反對的意見。小寶說:「我覺著那一戶真不應該鬥!人家是開荒起家,沒有剝削過誰一個錢東西,兩三輩子受劉家的剝削,這幾年才站住步,為什麼就把人家算成封建?……」他還沒有說完,就有人喊叫「反對包庇!」有個年輕人在小寶背後嘟嚕著跟小寶說:「還有什麼想頭啦?記不得人家把你攆出來?」元孩說:「不要說笑話了!這一戶可真不能鬥!別人的條件,算不算封建吧,總還有個影子,這一戶連封建影子也沒有,受封建的剝削比我元孩還多,要是連他也鬥了,恐怕連咱們這些人都得鬥!人家有什麼條件?」他這麼一說,大家也覺著真不容易找出條件來,會場好像又要冷靜一會。小旦怕冷了場,就趕緊說:「有有有!他跟地主家結親還不是一個大條件?」小寶說:「誰不知道那是劉家強迫的?你是媒人,我是抬食盒的,小昌叔和元孩叔也都去來!誰不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小旦說:「三媒六證,親口許婚,那怎麼能算強迫?是強迫他在鬥劉錫元時候為什麼不提意見?這二三年了為什麼又捨不得退婚?」元孩覺著他這樣顛倒是非太不像話,就正正經經問他說:「小旦你這是說笑話呀,還是說正經話?要是別人辦的,還許你摸不清;你親自辦的事,你還該不知道那是見得人見不得?」事實誰都知道,元孩這樣一碰,小旦也就再不提這事了。可是聚財這戶,地也多,也都做好了,在近幾年又積餘了好多糧食,有些人很眼熱,覺著放過去可惜,就又找出個條件。元孩才把小旦的話碰回去,就又有人說:「他有變天思想!那總是個條件吧?」另有幾個人說:「對!」有一個說:「他從前說日本人還要來,日本投降以後又說蔣軍要來!」還有個作證的說:「對!有一次他在場裡跟安發說過,我跟好幾個人都聽見來!」還有個追根的說:「他聽誰說的?這都是特務造的謠言,問他在哪裡聽到的!他跟哪一個有聯繫?」……元孩說:「夠了夠了!再猜下去就比劉錫元還厲害了!大家一定要鬥人家,也只能叫他獻些地獻些東西,要跟別的封建尾巴一樣弄得掃地出門,咱實在覺著過意不去!」又有人說:「劉家給他送那好東西多著啦!人家別人都跟地主分家啦,也叫他跟劉家解除婚約,把好東西退出來歸了群眾!」小昌說:「明天劉家就掃地出門了,那你怕他不願意啦?」又有人說:「那可是一批大果實,還有金鐲子啦!」小寶說:「鍍金的!」那個人說:「真金的,我見人家前一個老婆戴過!」小寶說:「那一對沒有歸了他!」……元孩見他們這些人只注意東西不講道理,早就不耐煩了,就又批評他們說:「那他是甚麼就是甚麼吧,爭吵那有什麼用?這一戶算過去了吧?時候不早了,討論別人!」接著又討論到進財。這一戶,就是小旦那個找家,也沒有找出什麼條件來,只好去掉。總共提出二十七八戶,討論中間,元孩、小寶他們幾個正經人,雖然爭著往下去,結果還剩下二十一戶再也去不下來了。元孩見這二十一戶中間,大多數是中農,仍覺著不妥當,就跟桌子旁邊的幾個主要幹部說:「動這麼多的中農可是不妥當呀!要不等幾天高工作員來了再搞吧?」小昌說:「戶已經決定了,明天要不搞,說不定誰走了風,人家就都把東西倒出去了。我看不用等!羊毛出在羊身上,下河的窟窿只能下河填,高工作員也給咱帶不來一畝地!」小昌是農會主任,說話有力量。他這麼一說,另外幾個幹部都同意他的話,就算決定了。這時候已經半夜了,事情也討論完了,就散了會。臨走時候,小昌說:「今天夜裡大家都得保守秘密,誰走了風明天查出來可不行呀!」大家都說:「那自然!」說著就都往外走。小昌又叫住小旦說:「旦哥!到我那裡我跟你說句話!」小旦就跟著他同大家一同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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