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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打虎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有才放出牛來預備往山坡上送,小順攔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還許弄成,已經給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誤不了!我把牛送到椒窪就回來。這時候又不怕吃了誰的莊稼!章工作員開會,一講話還不是一大晌?誤不了!」小順道:「這一回是選舉會,又不是講話會。」有才道:「知道!不論什麼會,他在開頭總要講幾句『重要性』啦,『什麼的意義及其價值』啦,光他講講這些我就回來了!」小順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誤了!」說著就往廟裡去了。

  廟裡還跟平常開會一樣,章工作員、各幹部坐在拜廳上,群眾站在院裡,不同的只是因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還威風不威風,所以人來得特別多。

  不大一會,人到齊了,喜富這次當最後一回主席。他雖然沉著氣,可是嗓子究竟有點不自然,說了幾句客氣話,就請章工作員講話,章工作員這次也跟從前說話不同了,也沒有講什麼「意義」與「重要性」,直截了當說道:「這裡的村長,犯了一些錯誤,上級有命令叫另選。在未選舉以前,大家對舊村長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一提。」大家對喜富的意見,提一千條也有,可是一來沒有準備,二來礙於老恒元的面子,三來差不多都怕喜富將來記仇,因此沒有人敢馬上出頭來提,只是交頭接耳商量。有的說「趁此機會不治他,將來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說「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歸山必然要傷人」……議論紛紛,都沒有主意。有個馬鳳鳴,當年在安徽賣過茶葉,是張啟昌的姐夫,在閻家山下了戶。這人走過大地方,開通一點,不像閻家山人那麼小心小膽。喜富當村長的第一年,隨便欺壓村民,有一次壓迫到他頭上,當時惹不過,只好忍過去。這次喜富已經下了台,他想趁勢算一下舊賬,便悄悄向幾個人道:「只要你們大家有意見願意提,我可以打頭一炮!」馬鳳鳴說願意打頭一炮,小元先給他鼓勵道:「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說開頭多著哩!」他們正商量著,章工作員在臺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沒有?再限一分鐘!」馬鳳鳴站起來道:「我有個意見:我的地上邊是閻五的墳地,墳地堰上的荊條、酸棗樹,一直長到我的地後,遮住半塊地不長莊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閻五說出話來,報告到村公所,村長閻喜富給我說的,叫我殺了一口豬給閻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閻家人大吃一頓,罰了我五百塊錢,永遠不准我在地後砍荊條和酸棗樹。豬跟面大家算吃了,錢算我出了,我都能忍過去不追究,只是我種地出著負擔永遠叫給人家長荊條和酸棗樹,我覺著不合理。現在要換村長,我請以後開放這個禁令!」章工作員好像有點吃驚,問大家道:「真有這事?」除了姓閻的,別人差不多齊聲答道:「有!」有才也早回來了,聽見是說這事,也在中間發冷話道:「比那更氣人的事還多得多!」小元搶著道:「我也有個意見!」接著說了一件派差事。兩個人發言以後,意見就多起來,你一款我一款,無論是花黑錢、請吃飯、打板子、罰苦工……只要是喜富出頭作的壞事,差不多都說出來了,可是與恒元有關係的事差不多還沒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見似乎沒人提了,章工作員氣得大瞪眼,因為他常在這裡工作,從來也不會想到有這麼多的問題。他向大家發命令道:「這個好村長!把他捆起來!」一說捆喜富,當然大家很有勁,也不知道上來多少人,七手八腳把他捆成了個倒縛兔。他們問送到哪裡,章工作員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裡,撥兩個人看守著,大家先回去吃飯,吃了飯選過村長,我把他帶回區上去!」小順、小福還有七八個人搶著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順道:「遲吃一會飯有什麼要緊?」章工作員又道:「找個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見寫成個單子作為報告,我帶回去!」馬鳳鳴道:「我寫!」小保道:「我幫你!」章工作員見有了人,就宣佈散了會。

  這天晌午,最著急的是恒元父子,因為有好多案件雖是喜富出頭,卻還是與他們有關的。恒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縣裡不要亂說,無奈那麼許多人看守著,沒有空子,也只好罷了。吃過午飯,老恒元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只打發兒子家祥去照應選舉的事,自己卻沒有去。

  會又開了,章工作員宣佈新的選舉辦法道:「按正規的選法,應該先選村代表,然後由代表會裡產生村長,可是現在來不及了。現在我想了個變通辦法:大家先提出三個候選人,然後用投票的法子從三個人中選一個。投票的辦法,因為不識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個碗,上邊畫上記號,放到人看不見的地方,每人發一顆豆,願意選誰,就把豆放到誰的碗裡去;這個辦法好不好?」大家齊聲道:「好!」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著一大部分人離不了他寫票,誰知章工作員又用了這個辦法。辦法既然改了,他借著自己是個教育委員,獻了個殷勤,去準備了三個碗,順路想在這碗上想點辦法。大家把三個候選人提出來了:劉廣聚是經過老恒元的運動的,自然在數,一個是馬鳳鳴,一個就是陳小元。家祥把一個紅碗兩個黑碗上貼了名字向大家聲明道:「注意!一會把這三個碗放到裡邊殿裡,次序是這樣: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鳳鳴,第三個是陳小元。再說一遍:從東往西,第一個,紅碗,是劉廣聚!第二個是馬鳳鳴,第三個是陳小元。」說了把碗放到殿裡的供桌上,然後站東過西每人發了一顆豆,發完了就投起來,一會,投票完了,結果是馬鳳鳴五十二票,劉廣聚八十八票當選,陳小元八十六票,跟劉廣聚只差兩票。

  選舉完了,章工作員道:「我還要回區上去。派兩個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邊有幾個人齊聲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說著走出十幾個人來。章工作員道:「有兩個就行!」小元道:「多去幾個保險!」結果有五個去。工作員又叫人取來了馬鳳鳴跟小保寫的報告,就帶著喜富走了。

  劉廣聚當了村長,送走工作員之後,歪著個頭,到恒元家裡去——一方面是謝恩,一方面是領教,老恒元聽了家祥的報告,知道章工作員把喜富帶走,又知道小元跟廣聚只差兩票,心裡著實有點不安,少氣無力向廣聚道:「孩子!以後要小心點!情況變得有點不妙了!馬鳳鳴,一個外來戶,也要翻眼;老槐樹底人也起了反了!」說著伸出兩個指頭來道:「你看危險不危險?兩票!只差兩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後要買一買馬鳳鳴的賬,撿那不重要的委員給他當一個——就叫他當個建設委員也好!像小元那些沒天沒地的東西,以後要找個機會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壓不住東頭那些東西。不過現在還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個頭尾再說!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點不得勁,想早點歇歇!」廣聚受完了這番訓,也就辭出。

  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窯裡自然也是特別熱鬧,不必細說。第二天便有兩段新歌傳出來,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隻虎;
  到了二十六,老虎更吃苦,
  大家提意見,尾巴藏不住,
  咕咚按倒地,打個背綁兔。
  家祥幹眨眼,恒元屙一褲。
  大家哈哈笑,心裡蠻舒服。

  還有一段是:

  老恒元,真混賬,
  抱住村長死不放。
  說選舉,是假樣,
  侄兒下來幹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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