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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丈地


  自從把喜富帶走以後,老恒元總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與自己有關的事攀扯出來,可是現在的新政府不比舊衙門,有錢也花不進去,打發家祥去了幾次也打聽不著,只好算了。過了三個月,縣裡召集各村村長去開會,老恒元托廣聚到縣裡順便打聽喜富的下落。

  隔了兩天,廣聚回來了,飯也沒有吃,歪著個頭,先到恒元那裡報告。恒元躺著,他坐在床頭畢恭畢敬的報告道:「喜富的事,因為案件過多,喜富不願攀出人來,直拖累了好幾個月才算結束。所有麻煩,喜富一個人都承認起來了,縣政府特別寬大,准他呈遞悔過書賠償大眾損失,就算完事。」恒元長長吐了口氣道:「也算!能不多牽連別人就好!」又問道:「這次開會商議了些什麼?」廣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確實執行減租,發了個表格,叫填出佃戶姓名,地主姓名,租地畝數,原租額多少,減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辦法是除了政權、各團體幹部參加外,每二十戶選個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辦法是先選派一個人,在陽曆六月十五號以前到縣受訓。」老恒元聽說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點,及至聽到這些事,眉頭又打起皺來。他等廣聚走了,便跟兒子家祥道:「這派人受訓沒有什麼難辦,依我看還是巧招兵,跟閻錫山要的在鄉軍人一樣,隨便派上個誰就行了。減租和丈地兩件事,在閻家山說來,只是對咱不利。不過第一件還好辦,只要到各窩鋪上說給佃戶們一聲,就叫他們對外人說是已經減過租了,他們怕奪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話說;回頭村公所要造表,自然還要經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適。只有這第二件不好辦;丈地時候參加那麼多的人,如何瞞得過去?」家祥眨著眼道:「我看也好應付!說各幹部吧!村長廣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員教育委員是咱父子倆,工會主席老范是咱的領工,咱一家就出三個人。農會主席得貴還不是跟著咱轉?財政委員啟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義,只要不叫他吃虧,他也不說什麼。他孩子小林雖然是個青救幹部,啥也不懂。只有馬鳳鳴不好對付,他最精明,又是個外來戶,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說話,他老婆桂英又是個婦救幹部,一家也出著兩個人……」老恒元道:「馬鳳鳴好對付:他們做過生意的人最愛佔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說什麼了。我覺得最難對付的是每二十戶選的那一個代表,人數既多,意見又不一致。」家祥道:「我看不選代表也行。」恒元道:「不妥!章工作員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時候他要來了怎麼辦?我看代表還是要,不過可以由村長指派,派那些最窮、最愛打小算盤的人,像老槐樹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這我就不懂了;越是窮人,越出不起負擔,越要細丈別人的地……」恒元道:「你們年青人自然想不通:咱們丈地時候,先揀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窪』地,一畝就有七八塊,算的時候你執算盤,慢慢細算。這麼著丈量,一個椒窪不上十五畝地就得丈兩天。他們那些愛打小算盤的窮戶,哪裡誤得起閑工?跟著咱們丈過兩三天,自然就都走開了。等把他們熬敗了,咱們一方面說他們不積極不熱心,一方面還不是由咱自己丈嗎?只要做個樣子,說多少是多少,誰知道?」家祥道:「可是我見人家丈過的地還插牌子!」恒元道:「山野地,塊子很不規矩,每一處只要把牌子上寫個數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幾畝幾分』,誰知道對不對?要是再用點小藝道買一買小戶,小戶也就不說話了——比方你看他一塊有三畝,你就說:『小戶人家,用不著細盤量了,算成二畝吧!』這樣一來,他有點小虛數,也怕多量出來,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別人的!」

  恒元對著家祥訓了這一番話;又打發他去請來馬鳳鳴。馬鳳鳴的地都是近二十年來新買的,不過因為買得刁巧一點,都是些大畝數——往往完一畝糧的地就有二三畝大。老恒元說:「你的地既然都是新買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馬鳳鳴自然很高興。恒元又叫家祥叫來了廣聚,把自己的計劃宣佈了一番。廣聚一來自己地多,二來當村長就靠的是恒元,當然沒有別的話說。

  第二天便依著計劃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開始丈地。果不出恒元所料,章工作員來了,也跟著去參觀。恒元說:「先丈我的!」村長廣聚領頭,民事委員閻恒元、教育委員閻家祥、財政委員張啟昌、建設委員馬鳳鳴、農會主席張得貴、工會主席老范、婦救會主席桂英、青救會主席小林,還有十餘個新派的代表們,帶著丈地的弓、算盤、木牌、筆硯等,章工作員也跟在後邊,往椒窪去了。

  廣聚管指劃,得貴執弓,家祥打算盤。每塊地不夠二分,可是東伸一個角西打一個彎,還得分成四五塊來算。每丈量完了一塊,休息一會,廣聚給大家講方的該怎樣算,斜的該怎樣折,家祥給大家講「飛歸得畝」之算法。大家原來不是來學習算地畝,也都聽不起勁來,只是覺著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員卻覺著這辦法很細緻,說是「丈地的模範」,說了便往柿子窪編村去了。

  果不出恒元所料,兩天之後,椒窪地沒有丈完,就有許多人不來了。到了第五天,臨出發只集合了七個人:恒元父子連領工老範是三個,廣聚一個,得貴一個,還有桂英跟小林,一個沒經過事的女人,一個小孩子。恒元搖著芭蕉扇,廣聚端著水煙袋,領工老範捎著一張鑊,小林捎著個鐮預備割柴,桂英肚裡懷著孕,想拔些新鮮野菜,也捎著個籃子,只有得貴這幾天在恒元家裡吃飯,自然要多拿幾件東西——丈地弓、算盤、筆硯、木牌,都是他一個人抱著。出發地點是椒窪後溝,也是恒元的地,出發時候,恒元故意發脾氣道:「又都不來了!那麼多的委員,只說話不辦事,好像都成了咱們七八個人的事了!」說著就出發了。這條溝沒有別人的地,連樣子也不用裝,一進了溝就各幹各的:桂英吃了幾顆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幾顆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見堰上塌了個小壑,指揮著老范去壘,得貴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幫忙,恒元跟廣聚,到麥地邊的核桃樹底乘涼快說閒話去。

  這天有才恰在這山頂上看麥子,見進溝來七八個人,起先還以為是偷麥子的,後來各幹其事了,雖然離得遠了認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樹底去的那兩個人不知是幹什麼的。他又往前湊了一湊,能聽見說說笑笑,卻聽不見說什麼。他自言自語道:「這是兩個什麼鬼東西,我總要等你們出來!」說著就坐在林邊等著。直到天快晌午,見有個人從核桃樹下鑽出來喊道:「家祥!寫牌來吧!」這一下聽出來了,是恒元。壘堰那三個人也過來了兩個,一個是家祥,一個是老範。家祥寫了兩個木牌,給了老範一塊,自己拿著一塊:老範那塊插在東圪嘴上,家祥那塊插在麥地邊。牌子插好,就叫來了桂英、小林,七個人相跟著回去了;有才見得貴拿著弓,才想起來人家是丈地,暗自尋思道:「這地原是這樣丈的?我總要看看牌上寫的是什麼!」一邊想,一邊繞著路到溝底看牌。兩塊牌都看了,麥地邊那塊寫的是:「自此至溝掌,大小十五塊,共七畝二分二厘。」東圪嘴上那塊寫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畝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覺著好笑。回來在路上編了這樣一段歌:

  丈地的,真奇怪,
  七個人,不一塊;
  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菜,
  老範得貴去壘堰,家祥一旁亂指派,
  只有恆元與廣聚,核桃樹底乘涼快,
  芭蕉扇,水煙袋,
  說說笑笑真不壞。
  坐到小晌午,叫過家祥來,
  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寫牌,
  前後共算十畝半,木頭牌子插兩塊。
  這些鬼把戲,只能哄小孩;
  從溝裡到溝外,平地坡地都不壞,
  一共算成三十畝,管保恒元他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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