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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才窯裡的晚會


  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窯,說也好笑,三面看來有三變,門朝南開,靠西牆正中有個炕,炕的兩頭還都留著五尺長短的地面。前邊靠門這一頭,盤了個小灶,還擺著些水缸、菜甕、鍋、匙、碗、碟;靠後牆擺著些筐子、籮頭,裡面裝的是村裡人送給他的核桃、柿子(因為他是看莊稼的,大家才給他送這些);正炕後牆上,就炕那麼高,打了個半截套窯,可以鋪半條席子:因此你要一進門看正面,好像個小山果店;扭轉頭看西邊,好像石菩薩的神龕;回頭來看窗下,又好像小村子裡的小飯鋪。

  到了冷凍天氣,有才好像一爐火——只要他一回來,愛取笑的人們就圍到他這土窯裡來閒談,談起話來也沒有什麼題目,扯到哪裡算哪裡。這年正月二十五日,有才吃罷晚飯,鄰家的青年後生小福,領著他的表兄就開開門走進來。有才見有人來了,就點起牆上掛的麻油燈。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紹道:「這就是我們這裡的有才叔!」有才在套窯裡坐著,先讓他們坐到炕上,就向小福道:「這是哪裡的客?」小福道:「是我表兄!柿子窪的!」他表兄雖然年輕,卻很精幹,就謙虛道:「不算客,不算客!我是十六晚上在這裡看戲,見你老叔唱焦光普唱得那樣好,想來領領教!」有才笑了一笑又問道:「你村的戲今年怎麼不唱了?」小福的表兄道:「早了賃不下箱,明天才能唱!」有才見他說起唱戲,勁上來了,就不客氣地講起來。他講:「這焦光普,雖說是個醜,可是個大角色,唱就得唱出勁來!」說著就舉起他的旱煙袋算馬鞭子,下邊雖然坐著,上邊就掄打起來,一邊掄著一邊道:「一出場:當當當當當令×令當令×令……當令×各拉打打當!」他煞住第一段傢伙,正預備接著打,門「啪」一聲開了,走進來個小順,拿著兩個軟米糕道:「慢著老叔!防備著把鑼打破了!」說著走到炕邊把胳膊往套窯裡一展道:「老叔!我爹請你嘗嘗我們的糕!」(陰曆正月二十五,此地有個節叫「添倉」,吃黍米糕)有才一邊接著一邊謙讓道:「你們自己吃吧!今天煮得都不多!」說著接過去,隨便讓了讓大家,就吃起來。小順坐到炕上道:「不多吧總不能像啟昌老婆,過個添倉,派給人家小旦兩個糕!」小福道:「雇不起長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有才道:「啟昌也還罷了,老婆不是東西!」小福的表兄問道:「哪個小旦?就是唱國舅爺那個?」小福道:「對!老得貴的孩子給啟昌住長工。」小順道:「那麼可比他爹那人強一百二十分!」有才道:「那還用說?」小福的表兄悄悄問小福道:「老得貴怎麼?」他雖說得很低,卻被小順聽見了,小順道:「那是有歌的!」接著就念道:

  張得貴,真好漢,
  跟著恒元舌頭轉:
  恒元說個「長」,
  得貴說「不短」;
  恒元說個「方」,
  得貴說「不圓」;
  恒元說「砂鍋能搗蒜」,
  得貴就說「打不爛」;
  恒元說「公雞能下蛋」,
  得貴就說「親眼見」。
  要幹啥,就能幹,
  只要恒元嘴動彈

  他把這段快板念完,小福聽慣了,不很笑。他表兄卻嘻嘻哈哈笑個不了。

  小順道:「你笑什麼?得貴的好事多著哩!那是我們村裡有名的吃烙餅幹部。」小福的表兄道:「還是幹部啦?」小順道:「農會主席!官也不小。」小福的表兄道:「怎麼說是吃烙餅幹部?」小順說:「這村跟別處不同:誰有個事到公所說說,先得十幾斤面五斤豬肉,在場的每人一斤面烙餅,一大碗菜,吃了才說理。得貴領一份烙餅,總得把每一張烙餅都挑過。」小福的表兄道:「我們村裡早二三年前說事就不興吃喝了。」小順道:「人家哪一村也不興了,就這村怪!這都是老恒元的古規。老恒元今天得個病死了,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

  正說著,又來了幾個人:老秦(小福的爹)、小元、小明、小保。一進門,小元喊道:「大事情!大事情!」有才忙道:「什麼?什麼?」小明答道:「老哥!喜富的村長撤差了!」小順從炕上往地下一跳道:「真的?再唱三天戲!」小福道:「我也算數!」有才道:「還有今天?我當他這飯碗是鐵箍箍住了!誰說的?」小元道:「真的!章工作員來了,帶著公事!」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氣就這麼大?」小順道:「那也是有歌的:

  『一隻虎,閻喜富,
  吃吃喝喝有來路;
  當過兵,賣過土,
  又偷牲口又放賭,
  當牙行,賣寡婦……
  什麼事情都敢做。
  惹下他,防不住,
  人人見了滿招呼!』

  你看仇恨大不大?」小福的表兄聽罷才笑了一聲,小明又攔住告訴他道:「柿子窪客你是不知道!他念的那還是說從前,抗戰以後這東西趁著兵荒馬亂搶了個村長,就更了不得了,有恆元那老不死給他撐腰,就沒有他幹不出來的事,屁大點事弄到公所,也是桌面上吃飯,袖筒裡過錢,錢淹不住心,說捆就捆,說打就打,說教誰傾家敗產誰就沒法治。逼得人家破了產,老恒元管『賤錢二百』,買房買地。老槐樹底這些人,進了村公所,誰也不敢走到桌邊。三天兩頭出款,誰敢問問人家派的是什麼錢;人家姓閻的一年四季也不見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樹底,誰不是荒著地給人家支?……你是不知道,壞透了壞透了!」有才低聲問道:「為什麼事撤了的?」小保道:「這可還不知道,大概是縣裡調查出來的吧?」有才道:「光撤了差放在村裡還是大害,什麼時候毀了他才能算乾淨,可不知道縣裡還辦他不辦?」小保道:「只要把他弄下臺,攻他的人可多啦!」

  遠遠有人喊道:「明天到廟裡選村長啦,十八歲以上的人都得去……」一連聲叫喊,聲音越來越近,小福聽出來了,便向大家道:「是得貴!還聽不懂他那賤嗓?」進來了,就是得貴。他一進來,除了有才是主人,隨便打了個招呼,其餘的人都沒有說話,小福小順彼此擠了擠眼。得貴道:「這裡倒熱鬧!省得我跑!明天選村長啦,凡年滿十八歲者都去!」又把嗓子放得低低的:「老村長的意思叫選廣聚!誰不在這裡,你們碰上告訴給他們一聲!」說著抽身就走了,他才一出門,小順搶著道:「吃烙餅去吧!」小元道:「吃屁吧!章工作員還在這裡住著啦,餅恐怕烙不成!」老秦埋怨道:「人家聽見了!」小元道:「怕什麼?就是故意叫他聽啦。」小保道:「他也學會打官腔了:『凡年滿十八歲者』……」小順道:「還有『老村長的意思』。」小福道:「假大頭這回要變真大頭啦呀!」小福的表兄問小福道:「誰是假大頭?」小順搶著道:「這也有歌:

  劉廣聚,假大頭:
  一心要當人物頭,
  抱粗腿,借勢頭,
  拜認恒元幹老頭。
  大小事,強出頭,
  說起話來歪著頭。
  從西頭,到東頭,
  放不下廣聚這顆頭。

  一念歌你就清楚了。」小福的表兄覺著很奇怪,也沒有顧上笑,又問道:「怎麼你村有這麼多的歌?」小順道:「提起西頭的人來,沒有一個沒歌的,連哪一個女人臉上有麻子都有歌。不只是人,每出一件新事,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來了。」又指著有才道:「有我們這位老叔,你想聽歌很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小元道:「我看咱們也不用管他『老村長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給他放個冷炮,攢上一夥人選別人,偏不選廣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樹底人誰得罪起老恒元?他說選廣聚就選廣聚,瞎惹那些氣有什麼好處?」小元道:「你這老漢真見不得事!只怕柿葉掉下來碰破你的頭,你不敢得罪人家,也還不是照樣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這人有點古怪,只要年輕人一發脾氣,他就不說話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說得對,這一回真是該扭扭勁,要是再選上個廣聚還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傢伙的手嗎?依我說咱們老槐樹底的人這回就出出頭,就是辦不好也比搓在他們腳板底強得多!」小保這麼一說,大家都同意,只是決定不了該選誰好。依小元說,小保就可以辦;老陳覺得要是選小明,票數會更多一些;小明卻說在大場面上說個話還是小元有兩下子。李有才道:「我說個公道話吧:要是選小明老弟,保管票數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辦:他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鬥個什麼事恐怕沒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領過幾年羊(就是當羊經理),在外邊走的地方也不小,又能寫能算,辦倒沒有什麼辦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個人吃飯,真也有點顧不上。依我說,小元可以辦,小保可以幫他記一記帳,寫個什麼公事……」這個意見大家贊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樣咱們出去給他活動活動!」小順道:「對!宣傳宣傳!」說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麼能?給我回去!」小順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頭向老秦道:「不怕!丟了你小福我包賠!」說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趕緊追出來連聲喊叫,也沒有叫住,只好領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覺。

  窯裡丟下有才一個人,也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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