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樹理 > 「鍛煉鍛煉」 | 上頁 下頁
一(2)


  這時候,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楊小四、支書王鎮海三個人都正端著碗開碰頭會,研究整風與當前生產怎樣配合的問題,小腿疼一跑進去就把個小會給他們攪亂了。在門外看大字報的人們,見小腿疼的來頭有點不平常,也有些人跟進去看。小腿疼一進門一句話也沒有說,就伸開兩條胳膊去撲楊小四,楊小四從座上跳起來閃過一邊,主任王聚海趁勢把小腿疼攔住。楊小四料定是大字報引起來的事,就向小腿疼說:「你是不是想打架?政府有規定,不准打架。打架是犯法的。不怕罰款、不怕坐牢你就打吧!只要你敢打一下,我就把你請得到法院!」又向王聚海說:「不要攔她!放開叫她打吧!」小腿疼一聽說要出罰款要坐牢,手就軟下來,不過嘴還不軟。她說:「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問問你政府規定過叫你罵人沒有?」「我什麼時候罵過你?」「白紙黑字貼在牆上你還昧得了?」王聚海說:「這老嫂!人家提你的名來沒有?」小腿疼馬上頂回來說:「只要不提名就該罵是不是?要可以罵我可就天天罵哩!」楊小四說:「問題不在提名不提名,要說清楚的是罵你來沒有!我寫的有哪一句不實,就算我是罵你!你舉出來!我寫的是有個缺點,那就是不該沒有提你們的名字。我本來提著的,主任建議叫我去了。你要嫌我寫的不全,我給你把名字加上好了!」「你還嫌罵得不痛快呀?加吧!你又是副主任,你又會寫,還有我這不識字的老百姓活的哩?」支書王鎮海站起來說:「老嫂你是說理不說理?要說理,等到辯論會上找個人把大字報一句一句念給你聽,你認為哪裡寫得不對許你駁他!不能這樣滿腦一把抓來派人家的不是!誰不叫你活了?」「你們都是官官相衛,我跟你們說什麼哩」我要罵!誰給我出大字報叫他死絕了根!叫狼吃得他不剩個血盤兒,叫……」支書認真地說:「大字報是毛主席叫貼的!你實在要不說理要這樣發瘋,這麼大個社也不是沒有辦法治你!」回頭向大家說:「來兩個人把她送鄉政府!」看的人們早有幾個人忍不住了,聽支書一說,馬上跳出五六個人來把她圍上,其中有兩個人拉住她兩條胳膊就要走。這時候,主任王聚海卻攔住說:「等一等!這麼一點事哪裡值得去麻煩鄉政府一趟?」大家早就想讓小腿疼去受點教訓,見王聚海一攔,都覺得洩氣,不過他是主任,也只好聽他的。小腿疼見真要送她走,已經有點膽怯,後來經主任這麼一攔就放了心。她定了定神,看到局勢穩定了,就強鼓著氣說了幾句似乎是光榮退兵的話:「不要攔他們!讓他們送吧!看鄉政府能不能拔了我的舌頭!」王聚海認為已經到了收場的時候,就拉長了調子向小腿疼說:「老嫂!你且回去吧!沒有到不了底的事!我們現在要佈置明天的生產工作,等過兩天再給你們解釋解釋!」「什麼解釋解釋?一定得說個過來過去!」「好好好!就說個過來過去!」楊小四說:「主任你的話是怎麼說著的?人家鬧到咱的會場來了,還要給人家陪情是不是?」小腿疼怕楊小四和支書王鎮海再把王聚海說倒了弄得自己不得退場,就趕緊搶了個空子和王聚海說:「我可走了!事情是你承擔著的!可不許平白白地拉倒啊!」說完了抽身就走,跑出門去才想起來沒有裝腿疼。

  主任王聚海是個老中農出身,早在抗日戰爭以前就好給人和解個爭端,人們常說他是個會和稀泥的人;在抗日戰爭中八路軍來了以後他當過村長,作各種動員工作都還有點辦法;在土改時候,地主幾次要收買他,都被他拒絕了,村支部見他對鬥爭地主還堅決,就吸收他入了黨;「爭先農業社」成立時候,又把他選為社主任,好幾年來,因為照顧他這老資格,一直連選連任。他好研究每個人的「性格」,主張按性格用人,可惜不懂得有些壞性格一定得改造過來。他給人們平息爭端,主張「和事不表理」,只求得「了事」就算。他以為凡是懂得他這一套的人就當得了幹部,不能照他這一套來辦事的人就都還得「鍛煉鍛煉」。例如在一九五五年黨內外都有人提出可以把楊小四選成副主任,他卻說「不行不行,還得好好鍛煉幾年」,直到本年(一九五七年)改選時候他還堅持他的意見,可是大多數人都說楊小四要比他還強,結果選舉的票數和他得了個平。小四當了副主任之後,他可是什麼事也不靠小四做,並且常說:「年輕人,隨在管委會裡『鍛煉鍛煉』再說吧!」又如社章上規定要有個婦女副主任,在他看來那也是多餘的。他說:「叫婦女們鬧事可以,想叫他們辦事呀,連門都找不著!」因為人家別的社裡每社都有那麼一個人,他也沒法堅持他的主張,結果在選舉時候還是選了第三隊裡的高秀蘭來當女副主任。他對高秀蘭和對楊小四還有區別,以為小四還可以「鍛煉鍛煉」,秀蘭連「鍛煉」也沒法「鍛煉」,因此除了在全體管委會議的時候按名單通知秀蘭來參加以外,在其他主幹碰頭的會上就根本想不起來還有秀蘭那麼個人。不過高秀蘭可沒有忘了他。就在這次整風開始,高秀蘭給他貼過這樣一張大字報:

  「爭先社」,難爭先,因為主任太主觀:
  只信自己有本事,常說別人欠鍛煉;
  大小事情都包攬,不肯交給別人幹,
  一天起來忙到晚,辦的事情很有限。
  遇上社員有爭端,他在中間陪笑臉,
  只求說個八面圓,誰是誰非不評斷,
  有的沒理沾了光,感謝主任多照看,
  有的有理受了屈,只把苦水往下嚥。
  正氣碰了牆,邪氣遮了天,
  有力沒處使,來個大轉變:
  辦事靠集體,說理分長短,
  多聽群眾話,免得耍光杆!

  ——高秀蘭寫

  他看了這張大字報,冷不防也吃了一驚,不過他的氣派大,不象小腿疼那樣馬上唧唧喳喳亂吵,只是定了定神仍然擺出長輩的口氣來說:「沒想到秀蘭這孩子還是個有出息的,以後好好『鍛煉鍛煉』還許能給社裡辦點事。」王聚海就是這樣一個人。

  楊小四給小腿疼和吃不飽出的那張大字報,在才寫成稿子沒有譽清以前,徵求過王聚海的意見。王聚海堅決主張不要出。他說:「什麼病要吃什麼藥,這兩個人吃軟不吹硬。你要給她們出上這麼一張大字報,保證她們要跟你鬧麻煩;實在想出的話,也應該把她們的名字去了。」楊小四又徵求支書王鎮海的意見,並且把主任的話告訴了支書,支書說:「怕麻煩就不要整風!至於名字寫不寫都行,一貼出去誰也知道指的是誰!」楊小四為了照顧王聚的老面子,又改了兩句,只把那兩個人的名字去了,內容一點也沒有變,就貼出去了。

  當小腿疼一進社房來撲楊小四,王聚海一邊攔著她,一邊暗自埋怨楊小四:「看你惹下麻煩了沒有?都只怨不聽我的話!」等到大家要往鄉政府送小腿疼,被他攔住用好話把小腿疼勸回去之後,他又暗自誇獎他自己的本領:「試試誰會辦事?要不是我在,事情准鬧大了!」可是他沒有想到當小腿疼走出去、看熱鬧的也散了之後,支書批評他說:「聚海哥!人家給你提過那麼多意見,你怎麼還是這樣無原則?要不把這樣無法無天的人的氣焰打下去,這整風工作還怎麼往下做呀?」他聽了這幾句批評覺得很傷心。他想:「你們闖下了事自己沒法了局,我給你們做了開解,倒反落下不是了?」不過他摸得著支書的「性格」是「認理不認人、不怕不了事」的,所以他沒有把真心話說出來,只勉強承認說:「算了算了!都算我的錯!咱們還是快點佈置一下明天的生產工作吧!」

  一談起佈置生產來,支書又說:「生產和整風是分不開的。現在快上凍了,婦女大半不上地,棉花摘不下來,花杆拔不了,牲口閑站著,地不能犁,要不整風,怎麼能把這種情況變過來呢?」主任王聚海說:「整風是個慢工夫,一兩天也不能轉變個什麼樣子;最救急的辦法,還是根據去年的經驗,把定額減一減——把摘八斤籽棉頂一個工,改成六斤一個工,明天馬上就能把大部分人動員起來!」支書說:「事情就壞到去年那個經驗上!現在一天摘十斤也摘得夠,可是你去年改過那麼一下,把那些自私自利的改得心高了,老在家裡等那個便宜。這種落後思想照顧不得!去年改成六斤,今年她們會要求改成五斤,明年會要求改成四斤!」楊小四說:「那樣也就對不住人家進步的婦女!明天要減了定額,這幾天的工分你怎麼給人家算?一個多月以前定額是二十斤,實際能摘到四十斤,落後的搶著摘棉花,叫人家進步的去割穀,就已經虧了人家;如今摘三遍棉花,人家又按八斤定額摘了十來天了,你再把定額改小了讓落後的來搶,那像話嗎?」王聚海說:「不改定額也行,那就得個別動員。會動員的話,不論哪一個都能動員出來,可惜大家在作動員工作方面都沒有『鍛煉』,我一個人又只有一張嘴,所以工作不好作……」接著他就舉出好多例子,說哪個媳婦愛聽人誇她的手快,哪個老婆愛聽人說她乾淨……只要摸得著人的「性格」,幾句話就能說得她願意聽你的話。他正嘮嘮叨叨舉著例子,支書打斷他的話說:「夠了夠了!只要克服了資本主義思想,什麼『性格』的人都能動員出來!」

  話才說到這裡,鄉政府來送通知,要主任和支書帶兩天給養馬上到鄉政府集合,然後到城關一個社裡參觀整風大辯論。兩個人看了通知,主任說:「怎麼辦?」支書說:「去!」「生產?」「交給副主任!」主任看了通知,主任說:「怎麼辦?」支書說:「去!」「生產?」「交給副主任!」主任看了看楊小四,帶著諷刺的口氣說:「小四!生產交給你!支書說過,『生產和整風分不開』,怎樣佈置都由你!」「還有人家高秀蘭哩!」「你和她商量去吧!」

  主任和支書走後,楊小四去找高秀蘭和副支書,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晚上召開了個社員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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