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二八


  郭全海的爹被韓老六整死的這年,才過正月節,他給攆出韓家大院去。往後這些年,他到外屯撿碗碴子,摘山葡萄葉子,賣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偽滿「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長得寬寬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著。韓老六來拉攏他了。

  「郭全海真不錯,起小我就看出來了,人看起小,馬看蹄走。」韓老六笑嘻嘻地說。韓老六的脾氣是,要人的時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臉一抹,把眼一橫,就不認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氣,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還記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裡吃勞金,沒有談成,人要吃飯,不能呆著。韓老六趁這機會叫他去:「你來我這兒,小郭,熟人好說話。我家勞金多,活輕。你要多少,給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會答應。

  「六百就六百,」韓老六突然大方地說道,「我姓韓的是能吃虧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問一句。

  「再說吧。」韓老六不直接拒絕,狡猾地說。

  就這麼的,郭全海又在韓老六的家裡吃勞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東頭那間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氣的大門外。雞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來。這麼的,起五更,爬半夜,風裡雨裡,車前馬後,他勞累一年。到年,還沒拿到一個錢,韓老六宰了一個大肥豬,把半邊豬肉配給勞金們。他給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兩頓餃子吃吃。你看這肉,膘不大離吧?」韓老六說,「這比街裡的強,到街裡去約①,還興約到老母豬肉哩。」

  ①讀如腰,稱的意思。

  郭全海一想,黃皮子給小雞子拜年,他還能安啥好腸子嗎?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韓老六說,一臉不高興。「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兩頓餃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還在老韓家吃勞金,他不甘願,可是窮人能隨自己心願嗎?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黃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絲掛絲,縷掛縷的了,想製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韓老六要頭年的勞金錢,韓老六橫著眼瞅他一眼說:「你還要啥勞金錢?」

  「頭年給你幹一整年活,沖風冒雨,起早貪黑的。」郭全海說,氣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嗎,你還有啥錢?」

  郭全海聽了這話,一聲不吱,就往外屋裡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門口,攔住他說:「你往哪跑,你這紅鬍子。」在偽滿,說人是紅鬍子就能叫人丟命的。韓老六早邁進裡屋,借了日本憲兵隊長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頂門子,趕出來,用槍指著郭全海胸口,喝叫道:「你敢動,你媽的那巴子!兔崽子!」

  「馬鹿①!」留一撮撮小鬍子的森田,也踱出來,站在一邊,瞪著眼睛,幫著韓老六斥駡郭全海。兩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門邊,氣得嘴裡冒青煙,半晌不動彈。

  ①日本話,讀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還不走,等著挨揍嗎?」李青山站在一邊,這樣說。就這麼的,郭全海給韓老六扛一年零兩月的大活,到頭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宮股長叫郭全海往密山去當勞工,「八·一五」才回。

  說到這裡,郭全海對小王說道:「韓老六跟我們家是父子兩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開會,你咋不敢鬥?」小王問。

  「韓老六的家裡人,磕頭的,五親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場裡吹鬍子,瞪眼睛,大夥誰還敢說話?我個人說說頂啥用?光鼓槌子打不響。」

  「你先聯絡人嘛,」小王說,「找那心眼兒實,不會裡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韓老六結仇結怨的,你多聯絡些人,抱成團體,就會有力量。」

  「要說心眼對勁,頭一個就數南頭老白家。」郭全海說,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著他說,早從炕頭跳下地,拖著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頭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坰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坰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黃土包子地。」他在偽滿時,交了出荷糧,家裡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卻從不犯愁,從不著忙。他是一個心眼挺好、脾氣隨和、但是有些懶懶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漢子。鏟地的時候,天一下雨,人家都著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卻說:「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覺。」

  ①搗亂的傢伙。
  ②不長莊稼和青草,兔子也不來,形容地磽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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