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二七


  郭全海把水筲裡的水倒進石槽裡以後,傍著馬站著,一邊摸著那匹兔灰兒馬的剪得整整齊齊的鬃毛,一邊跟小王嘮嗑。

  這時候,有一個人牽一匹青騍馬在井邊經過,兔灰兒馬嘶叫著,掙脫了籠頭,跑去追騍馬。郭全海追趕上去,輕巧地跳上兒馬的光背,兩手緊抓著鬃毛,兩腿夾緊馬肚子,不老實的兒馬蹦跳,叫喚,後腿盡踢著,郭全海穩穩地伏在馬背上,待兒馬把氣力用完,只得順從他的調度,服服帖帖回到井臺上的石槽邊喝水,郭全海從馬上跳下地來,上好籠頭,牽著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說道:「別看這傢伙不老實,可口小①,活好。你看那四條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一樣,幹活有勁呐,就是該騸了。」他們品評著馬匹,慢慢地步,不大一會,到了李家。這是一個木頭障子圍著的寬綽乾淨的院套。正面五間房,碾坊和倉房在右邊,馬圈和伙房在左邊。把馬拴在馬圈裡以後,郭全海引著小王走進左邊的下屋,他的小土炕,沒有鋪炕席,亂雜雜地鋪著一些靰鞡草,上面有兩條破破爛爛的麻布袋,這就是郭全海的全部的家當。

  「我搬過來,跟你一起住,好不好?」小王問他。

  「那還不好?就怕你嫌乎這寒傖。」郭全海說。

  小王回去隨即把行李背來。從這天起,他住在郭全海的下屋裡。見天除開他回小學堂裡去吃飯的時間,兩個人總是在一起。兩人都年輕,脾氣又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天,郭全海下地,小王也跟他下地,郭全海去侍弄園子,小王也跟他去侍弄園子。他也幫忙鍘稗草,切豆餅,喂豬食,整渣子②。他們黑天白日在一起嘮嗑,他瞭解了郭全海好多的事情。

  ①年齒輕。
  ②把苞米碾成碎米,叫苞米渣子,簡稱渣子。

  郭全海今年才二十四歲,但是眼角已有皺紋了。他起小就是一個苦孩子,長到十二歲,沒穿過褲子,八歲上,他娘就死了。十三歲,他爹郭振堂給韓老六扛活,帶了他去當馬倌。年底的一天下晚,韓老六家放寶局,推牌九。韓老六在上屋裡的南炕上招呼郭振堂,笑嘻嘻地對他說:「老郭頭,來湊一把手,看個小牌。」

  「咱不會。」老實巴交的郭振堂笑著擺擺手,要走。韓老六跳下地來,拖住他的手,把臉抹下來說:「我不嫌乎你,你倒隔厭我來了?」

  「不是那樣說,真是不會。」老郭頭畏怯地笑著。

  「不用怕,管保輸不了,越不會,手氣越旺,來吧,老哥。」郭振堂只得去陪賭。上半宿,還贏了一點。扛活的人,幹了一天活,十分疲倦,到了下半夜,頭沉沉的,眼皮垂下去。他說:「不行了。」想走。

  「要走?」韓老六把跟一橫說:「贏了就走嗎?你真是會佔便宜。告訴你,不行,非得亮天。」

  郭全海的爹只得賭下去。人太困,眼睛實在睜不開來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贏的錢,捎帶也把爺倆辛苦一年掙的一百九十五塊五毛勞金錢,都輸得溜幹二淨。他回到下屋,又氣又惱,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氣喘,胸痛,吐痰,成天躺著哼哼的。韓老六在上屋裡吩咐李青山:「新年大月,別叫他在屋裡哼呀哈的。」

  不到半拉月,老郭頭的病越來越加重。一天,暴煙雪把天都下黑。北風呼呼地刮著,把窮人的馬架①刮得嘩啦啦要倒。不是歡蹦亂跳的精壯小夥子,都不敢出門。人們都偎在炕頭,或是靠在火牆邊,窗戶門都關得嚴嚴的,窗戶的油紙上跟玻璃上結一層白霜。這是凍落鼻子的天氣,是凍掉腳趾的四九的天氣。

  ①只有一間房的小草屋。

  就在這一天,韓老六頭戴著小水獺皮帽子,背靠火牆,腳踏銅炭爐,正在跟南頭的糧戶,他的親家杜善人閑嘮。李青山跑進來說道:「郭振堂快咽氣了。」

  韓老六忙說:「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別叫他在屋裡咽氣。」

  杜善人也插嘴說:「在屋裡咽氣不好!把穢氣都留在屋裡,家口好鬧病。」

  「快去抬,抬到門外去,你們都是些死人。」韓老六叫喚。李青山慌忙趕出去,吆喝打頭的老張去抬老郭頭。韓老六蹲在炕頭上的窗戶跟前,嘴裡呵口熱氣,呵去窗戶玻璃上的凍結的白霜,從那白霜化了的小塊玻璃上,瞅著當院,雪下得正緊,北風呼拉呼拉地刮著。

  「幹啥還沒抬出來?」韓老六敲著窗戶大聲地叫喚。在下屋裡,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給他揉胸口,他爹睜開眼睛說:「我不濟事了。」郭振堂還想說別的話,可是氣接不上來。「走開!」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開,同老張把一扇門板擱在炕頭上。

  「大叔幹啥呀?」郭全海問,眼睛裡噙著淚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張,兩個人把老郭頭擱到門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著跑,一邊哭著。

  「大叔,一到外邊就凍死呐,求求你別抬出去,大叔。」

  「你求六爺去。」李青山說,那口氣像飄在臉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們把門板擱到大門外,雪落著,風刮著,不大一會,郭振堂就凍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喚,摸著他爹的胸口,熱淚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兩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辦呀?」

  勞金們從下屋裡,馬圈裡,一個一個走出來,站在僵了的老郭頭的旁邊。他們不吱聲,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勸郭全海:「別哭了,別哭了!」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韓老六在上屋的窗戶跟前吼叫著:「把他攆出去,別叫他在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爬在幹雪上,給大夥磕了一個頭。勞金們湊了一點錢,買了一個破舊的大櫃,當作棺材,把郭振堂裝殮了,抬到北門外,擱在冰雪蓋滿了的墳地裡。這是偽滿「康德」四年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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