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二九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當家的,誰能管你?」有人說。老白翹一翹下巴,指指他的屋裡的。因為自己有個偷懶愛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點害怕他媳婦。因為他媳婦又勤儉,又能幹,炕上剪子,地下鐮刀,都是利落手。鏟地收秋,差不離的男子照她還差呢。就因為這樣,就因為自己有缺點,又找不出娘們的岔子,第一回幹仗,他幹輸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後好多回,白玉山心怯,總幹不過她,久後成了習慣了。有一天,大夥閑嘮嗑,一個狗蹦子①說道:「我說,咱們誰怕娘們呐?」

  另一個人說:「別不吱聲裝好了,誰怕誰應聲。」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廢報紙捲煙卷,一聲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夥說,老白哥怕不怕娘們?」狗蹦子點他的名了。

  「你別嘩門吊嘴的②,」白玉山從炕上跳下來說道,「我怕誰?我誰也不怕。」

  正在這時候,白大嫂子一手提著掏火耙③,找他來了。「你在這兒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裡沒水,柈子沒劈,你倒輕輕巧巧來串門子來了。」

  ①調皮的傢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裡掏火灰的家什。

  白玉山嘴裡嘀咕著,腳往外邁了。屋裡的人,都嘩嘩地大笑起來。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來的那年,偽滿「康德」五年,原是一個勤快的小夥子。他在元茂屯東面的草甸子裡,開五坰大荒。那年雨水勻,年成好,一坰收十石苞米,他發家了。娶了媳婦。第二年,韓家的馬放在他苞米地裡,禍害一大片莊稼,為這事,他跟韓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幹一仗。姓李的跑到韓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狀。韓老六火了,騎了他的那匹大青兒馬,一陣風似地,跑到老白家,怒氣衝衝,下馬沖進他外屋,一陣大棒子,把他家的鍋碗瓢盆,水缸醬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聲不吱,邁出門外來,跨上青馬一陣風似地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狀,村上不理。又跑到縣上,他上了呈子。韓老六聽到這事,躺在大煙燈旁冷笑道:「他去告我?正好,我躺在炕上跟他打官司,不用多費幾張毛頭紙,看他有多大家當。」

  縣官斷案,白玉山輸了,罪名是誣告好人,關在縣大獄。白大嫂子賣了四坰地,把人贖回來。這四坰好地都落在韓老六手裡,白家剩下一坰石頭砬子地①。白玉山從縣大獄出來,從此就懶了。他說:「不多不少,夠吃就行。」見天,總是太陽一竿子高了,他還在炕上。他常盼下雨,好歇一天,在晴天,他仰著臉說道:「你看這天,一點點雲影子也沒有,老龍都給曬死了。」

  ①石頭多的土地,砬音拉。

  在地裡,他歇晌挺長。有一回,白大嫂子給他去送晌午飯,發現他睡在高粱地的壟溝裡,又有一回,天落黑了,他沒有回來。白大嫂子提著掏火耙,挨家挨戶找,沒有找著。問鏟地的,問放豬的,問趕車的,都說沒有見。白大嫂子有些著忙了,把掏火耙撂了,她請屯鄰幫她找,她擔心他碰到黑瞎子,又怕他掉在黃泥河子裡,心裡好焦。趕到月芽掛到他們小草房的屋角時,老趙家來告訴她,他在河沿的野蒿裡睡著,正打鼾哩。白嫂子趕去,把他接回,她又氣又喜,哭笑不得。那一夜,她也沒有跟他算這一筆賬。

  白玉山就是這麼一個使人哭笑不得的粘粘糊糊的小夥子。他屋裡的,瘦骨棱棱的,一天愁到黑。愁米、愁柴又愁鹽。遇到不該犯愁的事,她也皺著兩撇黑得像黑老鴰的羽毛似的漂亮的眉毛。白玉山呢,可完全兩樣,他從來不愁,從來沒把吃穿的事擺在他心上。「不多不少,夠吃就行,」這是他常說的話。實在呢,他家常常不夠吃。媳婦總跟他幹仗,兩口子真是針尖對麥芒:「跟你算是倒黴一輩子。」

  「跟別人你也不能富,你命裡招窮。」

  「你是個懶鬼,怨不得你窮一輩子。」

  「你勤快,該發家了?你的小雞子呢?不是瘟死了?你的殼囊①呢?」這最後一句一出口,白玉山就覺得不應該說了,提起殼囊,白大嫂子的眼淚,往外一湧,一對一雙往下掉。她買一隻小豬羔子,尋思到年喂成肥豬再賣掉,拿錢去制兩件衣裳。她天天抱著小子扣子,一點一點兒整菜,和著糠皮,喂了那些天,費盡了力。到七月,小豬崽子長成殼囊了。一天,它鑽進了韓老六的後園裡,掀倒一棵洋粉蓮②,韓老六看見,順手提一棵洋炮,瞄準要打豬。碰巧白大嫂子抱著扣子找來了。她扳住洋炮,苦苦哀求,請他擔待這一回。

  ①尚未長膘的、半大的豬,南方叫架子豬。
  ②草木花。開大紅花或其他顏色花,花朵大,又開得久,略如繡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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