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九九


  賈經理聽了這話,也不作聲,身邊正好有塊石頭,他就坐在上面。沉沉地想著明天誠實銀行裡所要應付的營業。自己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耳邊但聽到朱家家裡人收拾東西,關門,熄燈,隨後也就遠遠的聽到雞叫了。這是個下弦的日子,到了下半夜,半輪月亮,已經高臨天空,照見這草場外面,雖有一帶疏籬圍著,籬笆門都是洞開的,隨了這門,就有一條路通向外面的山麓。他已經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也就感到心裡清楚了許多。覺得自己的銀行,明天雖有付不出支票的危險,天亮了就到同業那裡去調動,至多停止交換是後日的事。還是盡著最後五分鐘的努力吧。他自己暗叫了一聲對的,就起身向籬笆門外那條路上走去。

  空山無人,那半輪夜半的月亮,還相當的明亮,照見自己的影子,斜倒在地上,陪著自己向前走去。迎面雖有點涼空氣拂動,還不像是風。夜的宇宙,是什麼動靜沒有,只有滿山遍野的蟲子,在深草裡奏著天然的曲子。他不知道路是向哪裡走,也無從去探問。但知道這人行小路順著山谷,是要通出一個大穀口的。由這穀口看到燈火層層高疊,在薄霧中和天上星點相接,那是夜重慶了。這就順了這個方向走吧。

  約莫走了一二裡路,將近穀口了,卻聽到前面有人說話。始而以為是鄉下人趕城裡早市的,也沒有去理會,只管走向前去。走近了聽到是一男一女的說話聲。他這倒認為是怪事了。這樣半夜深更,還有什麼男女在這裡走路?於是放輕了腳步,慢慢移近。這就聽到那個男子道:「我實在沒有法子為你解除這個困難。我家裡和銀行裡存的東西,不夠還一半的債,你說到重慶來了八年是白來了,我何嘗不是白來?」

  那婦人道:「你和曼麗打得火熱了,正預備組織一個新家庭吧?」

  那男的打了一個哈哈道:「我要說這話,不但是騙你,而且也是騙了我自己。她住在我那裡,是落得用我幾個錢。我歡迎她住在我那裡,是圖個眼前的快樂。好像那上法場的人一樣,還要吃要喝,死也作個飽死鬼。」

  賈經理這就聽出來了,女的是田佩芝小姐,男的是范寶華先生。田小姐就道:「我和你說了許久,你應該明白我的心事了。我是毀在你手上的,最好還是你來收場。我勸你不必管他什麼債不債了。你把家裡的那些儲蓄券賣了,換成現金,足夠一筆豐富的川資吧?我拋棄一切和你離開重慶市。」

  范寶華道:「那麼,我犧牲八年心血造成的碼頭,你犧牲你兩個孩子。」

  魏太太道:「你作好事,不要提那兩個孩子吧。魏端本自己毀了,我無法和他同居,我又有什麼法子顧到兩個孩子。你說你不能犧牲八年打出來的碼頭,你黃金生意作垮了,根本你就犧牲了這個碼頭,而且勝利快來了,將來大家東下,你還會留在重慶嗎!」說到這裡,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寂然了。

  賈經理看到月亮下面,兩個人影子向前移動,他也繼續的向前跟著。約莫走了半裡路,又聽到范寶華道:「我現在問你一句實在的話,你今天晚上,是失腳落水嗎?」

  田佩芝道:「我沒有了路了。打算自殺。跌下去,水還浸不上大腿呢。我呆了一呆,我又不願死了,所以走起來叫人。」

  范寶華道:「你怎麼沒有路了?住在朱四奶奶家裡很舒服的。」

  田佩芝道:「她介紹我和小徐認識,原是想弄小徐一筆錢,讓我跟小徐到貴陽去,也是為那筆錢。她希望我告小徐一狀,律師都給預備好了。這樣,小徐可以托她出來了事。她就可以從中揩油了。我沒有照她的計劃行事,她不要我在她那裡住了。」

  范寶華道:「她怎麼就會料到小徐的太太會追到貴陽去的呢?」

  田佩芝道:「我就是恨她這一點,她等我去貴陽了,就輾轉通知了人家。我在貴陽受那女人的侮辱,大概也是她叫人家這樣辦的。我若抛頭露面到法院裡告狀,說是小徐誘姦,我的名聲,不是臭了嗎?我回重慶以後,她逼我告狀多次,實在沒有法子,我賣掉了三個戒指和那粒鑽石,預備到昆明去找我一個親戚。昨天小輸了一場,今天又大輸了一場,川資沒有了。我回到四奶奶家,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到法院起訴,敲小徐的竹杠,第二條路,我回到魏家去過苦日子。可是,我都不願。」

  范寶華道:「所以你自殺,自殺不成,你想邀我一同逃走。」

  田佩芝道:「中間還有個小插曲。我很想和萬利銀行的何經理拉成新交情,再出賣一回靈魂,可是他也因銀行擠兌而中風了。這多少又給了我一點刺激。」

  范寶華道:「你和我一樣總不能覺悟。我是投機生意收不住手,你是賭博收不住手。這樣一對寶貝合作起來,你以為逃走有前途嗎?」

  田佩芝道:「那我不管了。總比現時在重慶就住不下去要好些。」

  范寶華道:「這樣看起來,朱四奶奶的手段辣得很。她和老賈那樣親熱,又是什麼騙局。我知道她有一批儲蓄券押在老賈銀行裡,那是很普通的事。占不到老賈很大的便宜。此外,她在老賈銀行裡作有透支,透支可有限額的。像老賈那種人,透支額不會超過一百萬。這不夠敲的呀!」

  田佩芝道:「這些時候,她晚上出來晚,總帶了老賈一路。老賈圖她一個親近,像你所說的,落得快活。她就拼命在賭桌上輸錢,每次輸個幾十萬,數目不小,也不大,晚上陪老賈一宿,要他明日兌現。老賈不能不答應。限額一百萬,透支千萬將近了。」

  范寶華道:「那又何苦?她也落不著好處。」

  田佩芝笑道:「你在社會上還混個什麼,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贏她錢的那個人,是和她合作的。打唆哈,對手方合作,有牌讓你累司,無牌暗通知你,讓她投機,多少錢贏不了?誠實銀行整個銀行都可以贏過去。」

  賈經理聽了這話,猶如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兩隻腿軟著,就走不動了。他呆在路上,移不動腳。心裡一想,她可不是透支了好幾百萬了嗎?作夢想不到她輸錢都是假的。不要說銀行裡讓黃金儲蓄券,凍結得透不出氣來,就是銀行業務不錯,也受不住經理自己造下的這樣一個漏洞。他想著想著,又走了幾步,只覺心亂如麻,眼前昏黑,兩腿像有千斤石絆住了一樣,只好又在路上停留下來。等自己的腦筋緩緩清醒過來時,面前那說話的兩個男女,已經是走遠了。

  他想著所走的路,不知通到江邊哪一點,索性等天亮了再說吧。他慢慢地放著步子,慢慢地看到了眼前的景物,竟是海棠溪的老街道。走到輪渡碼頭,坐第一班輪渡過江,一進船艙,就看到范田二人,同坐在長板凳上。范寶華兩隻眼眶子深陷下去兩個窟窿,田佩芝胭脂粉全褪落了,臉色黃黃的,頭髮半蓬著,兩個人的顏色,都非常的不好看。范寶華看到賈經理起身讓座。他就挨著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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