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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六十八、舞終人不見

  范寶華對於魏太太究竟有一段交情,這時聽到說她掉到水溝裡去了,就飛奔地出去。穿過舞廳,向大門外的路上,正是有人向外走著,所以他無須問水溝在哪裡就知道去向。在大門外向南去的路上,有兩行小樹,在小樹下有若干支手電筒的電光照射,正是圍了一群人。走到那面前,見樹外就是一道小山溪。山溪深淺雖不得知,但是看到水倒映著一片天星,仿佛不是一溝淺水。便問道:「人撈上來了沒有?」

  只聽到魏太太在人叢中答道:「范先生,多謝你掛念,我沒有淹著,早是自己爬起來。」

  范寶華向前看,見魏太太藏在一叢小樹之後,只露了肩膀以上在外面。便問道:「你怎麼會掉下溝裡去的呢?」

  她道:「我是出來散散步,沒有帶燈光,失腳落水的。」

  范寶華聽她這話,顯然不對。這兩行樹護著河沿,誰也不會好好走路失腳落水。便道:「不要受了夜涼,趕快去找衣服換吧。」

  身後有人答道:「不要緊,我把衣服拿來了。這是哪裡說起,家裡有位中風的,門口又有一位落水的。」說話時,正是女主人朱太太。她面前有個女僕打著燈籠,手裡抱著衣鞋。魏太太在樹叢後面只是道歉。在樹外的多是男子,見人家要換衣服,都回避了。

  范寶華也跟著回避,到了草地上,看到曼麗正和朱四奶奶站在一處,竊竊私語。他笑道:「這正是趁熱鬧,田小姐高興一人去散步,會落到水裡去了。」

  曼麗低聲笑道:「你相信那話是真的嗎?自從她由貴陽回來以後,就喪魂失魄似的。四奶奶這一陣子事忙。始終沒有和她的出路想好辦法,她對於這宇宙,似乎有點煩厭了。」

  四奶奶笑道:「要自殺什麼時候不能自殺,何要在這熱鬧場中表演一番。她大概是新受到了什麼刺激。不忙,明天我慢慢地問她。」

  他們在這裡討論魏太太的事,那位賈經理坐在籐椅子上,仰著身體,只管展開一柄小摺扇不住的在胸面前扇著。可是身子挺著,他的頭卻微坐下來直垂到胸口裡去。四奶奶手上正也拿了一柄小摺扇呢,扇子是折起來的,她拿了扇子後梢,兩個指頭鉗住,晃著打了個圈圈,同時,將嘴向那邊一努,低聲笑道:「他和何經理犯著一樣的毛病。明天是比期頭寸有些調轉不過來。」

  曼麗道:「他的銀行,作得很穩的,為什麼他們這樣的吃緊?」

  朱四奶奶又向范寶華看了一眼笑道:「你問他,他比什麼人都清楚。」

  范寶華也不說什麼,笑了一笑,在草地上踱著步子。

  這時,魏太太隨著一群人來了,她先笑道:「我還怕這裡出的新聞不夠,又加上了一段。」

  朱四奶奶道:「我剛才方得著消息的。你今晚別回去了,就在這裡休息休息吧。據說,隔壁陸止老,連夜要進城,我想隨他這個伴。」

  曼麗道:「他那樣的闊人,也拿性命當兒戲,坐木船過江嗎?」

  朱四奶奶道:「當然他有法子調動小火輪。人家為了幾家銀行明天的比期,慢說是調小火輪,就是調用一架飛機,也不會有問題。」

  坐著那邊籐椅于上的賈經理,始終是裝著打瞌睡的,聽了這話,突然地跳著站起來道:「陸止老真要連夜進城,那麼,我也去。」

  主人朱科長手裡夾了一支紙煙,這時在人群裡轉動著,也是來往地不斷散步。他一頭高興,已為一位中風和一位落水的來賓所掃盡,大家多有去意,這就站在人叢中問道:「各位,今晚我招待不周,真是對不住。這些人要走,預備轎子是不好辦的,只有請各位踏上公路,步行到江邊去。輪船是陸止老預備好了的,那沒有問題。我已雇好了幾個力夫,把何經理抬走,實在是不能耽誤了。陸止老為了他,就是提早兩小時過江的。各位自己考慮,真是對不起。」

  主人翁最後兩句話,完全是個逐客令,大家更沒有停留的意思了。

  朱四奶奶見賈經理單獨站在人群外面,就走向前挽了他一隻手臂道:「老賈,我們先慢慢走到江邊去好嗎?」

  他道:「好的,不過我總想和陸止老談幾句話。」

  朱四奶奶道:「好的。他們不就住在隔壁一幢洋樓裡嗎?我陪你同去見他。」說著,將小扇子展開,對他身上招了幾招,然後就挽了他走。一面低聲笑道:「陸止老也許會幫你一點忙的,我可以和你在一邊鼓吹鼓吹,成功之後,你可不可以也幫我一點忙?」

  賈經理道:「可以呀。你今晚上輸的支票,我完全先付就是。」

  四奶奶道:「我明天還要透支一筆款子,我不是一樣要過比期嗎?」

  賈經理頓了一頓,沒有答覆這句話。

  只見籬笆外面,火把照耀,簇擁一乘滑竿過去。在滑竿上坐著一個人,正用著蒼老的聲音在責備人。他道:「花完了錢就想發橫財,發了橫財,更要花冤枉錢,大家弄成這樣一個結果,都是自作自受。我姓陸的不是五路財神,救不了許多人。平常我勸大家的話,只當耳邊風……」說著話,滑竿已經抬了過去。賈經理站住了腳道:「聽見沒有,這是陸止老罵著大街過去了。」

  朱四奶奶道:「那也不見得就是說你我呀。我要向前去看看。」說著,她離開了賈經理,就向前面追了去。

  賈經理也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站著只看了發呆。這又是一群人抬了一張竹床,由面前過去。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將一幅白布毯子蓋了,簡直就抬的是具死屍,那是度不過比期的何經理,買過金磚的何經理。賈經理看著這竹床過去,不由得心裡怦怦地跳了幾下。隨了這張竹床之後,來賓也就紛紛地走去。立刻跳舞廳裡的兩盞汽油燈都熄了。眼前是一陣漆黑。前半小時那種釵光鬢影的情形,完全消逝無蹤,他不覺在腦筋裡浮出了一片空虛的幻影。怔怔地站著,沒有人睬他,他也不為人所注意。

  就在這時,聽到東方小姐在大門外老遠的叫著:「老范老範。」

  由近而遠,直待她的聲音都沒有了,聽到主人夫婦說話的聲音,由舞廳裡說著話回到房裡去。聽到朱科長太太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們好心好意地招待客人,原來他們都是到我們這裡來借酒澆愁的。中風的中風,跳河的跳河。」

  朱科長道:「剛才有人告訴我,他們有幾個人,就是到鄉下來躲明天的比期的。比期躲得了嗎?明天該還的錢不還,後天信用破產,在重慶市上還混不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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