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紙醉金迷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朱四奶奶和魏太太連臂地坐著,她面前就放了一本支票簿。何經理眼尖,就認得這是誠實銀行的支票。四奶奶在支票上,已開好了數目,蓋好了印鑒。浮面一張,就寫的是一十萬元。這時金子黑市才六七萬元一兩,這不就是一兩五錢金子嗎?桌上正散到了五張牌,比牌的開始在累司。到了她面前,她是毫不猶豫地就撕下那張支票下注。對面一位男客向她笑道:「四奶奶總是用大注子壓迫人。」

  她因腳步響,一回頭看到賈經理進來,便笑道:「你有本領贏吧。我存款的銀行老闆來了。請打聽打聽,我這支票,決不會空頭。我縱然開空頭,誠實銀行也照付。我作得有透支。」

  那男客笑道:「四奶奶的支票,當然是鐵硬的。」說笑著,翻過牌來,是他贏了,把支票收了去。

  何經理看四奶奶面前的支票,上面依然寫著是一十萬元,心裡想著:假如這是透支的話,那豈不是輸著老賈的錢?想著,偷眼看賈經理的顏色,有點兒紅紅的,他背手站在四奶奶身後,並不作聲。魏太太回過臉來,向何經理瞟了一眼,在紅嘴唇裡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又向他點了兩點頭。何經理像觸了電似的,就緊挨著魏太太坐下。

  魏太太面前正堆了一大堆碼子,她就拿了三疊,送到何經理面前,笑道:「這是十萬,你拿著這個當零頭吧。」

  他笑著點了點頭笑道:「我開支票給你。」

  她又向他瞟了一個眼風,微微笑著說了四個字:「忙什麼的?」

  何經理想著:這位太太手面不小,大可以和四奶奶媲美了。於是就開始賭起來。

  說也奇怪,他的牌風,比他的銀行業務卻順利得多,上場以後,贏了四五牌,雖然這是小賭,他也贏到了二百萬。心裡正有點高興。主人朱科長卻拿了一封自來水筆的信封進來。笑道:「你們貴行同事,真是辦事認真。這樣夜深,還派專差送信來。」說著,把那封信遞過來。

  何經理心裡明白,知道這事不妙,就站起來接著信,走到屋角上去拆開來。裡面又套著一個信封,是胡主任的筆跡,上寫何經理親啟。再拆開那封信,抽出一張信紙來看。上面潦草地寫著:

  育仁經理仁兄密鑒:茲悉貴行今晚交換,差碼子五千萬元。明日比期,有停止交換可能。望迅即回城,連夜辦理。貴行將來往戶所押之黃金儲蓄券,又轉押同業,實非良策。頃與數同業會晤,談及上次貴行將支票印鑒故意擦汙退票幾乎使數家受累,此次決不通融。明日支票開出,交換科所差之碼子更大。弟叨在知交,聞訊勢難坐視。苟可為力之處,仍願效勞。對此難關,兄何以醇酒婦人,逍遙郊外也。金襄理聞已失蹤,必系見兄出去,亦逃避責任。此事危險萬分,望即回城負責辦理業務,勿使一敗不可收拾。千萬千萬,即頌晚祺,弟胡卜言拜上,即夕。

  何經理看了這封信,忽然兩眼漆黑,立刻頭重腳輕,身子向旁邊一倒。這樣一來,賭場上的人都嚇得站了起來。

  賈經理走向前問道:「何兄,怎麼了,怎麼了?」

  搶上前看時,汽油燈光照得明顯,何經理筆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女客們嚇得閃到一邊,都不會說話。有兩位男客上前,對這情形看了一看,同叫道:「這是腦充血,快找醫生吧。」

  大家只是幹嚷著,卻沒有個適當辦法。有人向前來攙扶,也有人說動不得,有人說快舀盆冷水和他洗腳,讓他血向下流。到底是賈經理和他有同行關係,抓著一個聽差,搬了一張睡椅來,將何經理抬到上面躺著。

  在燈光下,只見他周身絲毫不動,睜了兩隻眼睛看人,嘴唇皮顫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這時,把主人夫婦也驚動著來了,雖然只是皺眉頭,也只好辦理搶救事件。

  魏太太在今日會到了何經理之後,覺得又是一條新生命路線,不料在一小時內,當場就中了風,這實在是喪氣,當他躺在睡椅上的時候,她就悄悄地溜到草場上來乘涼。主人家出了這麼一個亂子,當然也就不能繼續跳舞,所有在舞場上的人,有的走了,有的互相商量著怎樣走,因為既是夜深,又在郊外更兼是山上,走是不大容易的。有的決定不走,就在草場上過夜。

  魏太太一眼看到范寶華單獨坐在這裡,東方曼麗未同坐,這就向他笑道:「何經理忽然中風了,你沒有去看看。」

  范寶華歎口氣道:「看他作什麼?我也要中風了。」

  魏太太笑道:「你們這些經濟大家,都是這樣牢騷。我相信過兩三天,風平浪靜,你們一切又還原了。」

  范寶華偷眼向她看看,覺得她還不失去原來的美麗,便一伸腿,兩手同提著兩隻西裝褲腳管,淡淡地問道:「徐經理沒有來?」

  魏太太低聲道:「他在貴陽沒有回重慶來。」

  范寶華道:「你為什麼一個人先回重慶來呢?」

  魏太太站起來,在草地上來回的走著。

  范寶華不能再問她什麼話,因為其他的客人,紛紛地來了。魏太太在草場上走了幾個來回,走到范先生面前,問道:「曼麗到哪裡去了?我找找她去。」說著,她向舞廳裡走。范寶華看她那樣子,覺得是很尷尬的。望著她後身點了兩點頭。又歎了一口氣。身後有人低聲道:「范老闆,你還願意幫她一點忙嗎?」

  回頭看時,朱四奶奶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拿了一把收拾起的小摺扇,抿了自己的下巴,微微地笑著。范寶華道:「她很失意嗎?那小徐對她怎麼樣?」

  朱四奶奶張開了扇子,遮了半邊臉,低下頭去,低聲向他笑道:「田小姐也是招搖過甚,明目張膽地和小徐在貴陽公開交際。小徐的太太趕到貴陽去了,那結果是可想而知。現在她回來了,還住在我那裡,管些瑣務,你可不可以給她邀一場頭,今天她是有意來訪陸止老的,偏是陸止老不來。新認識了老何,老何又中風了。」

  范寶華笑道:「她長得漂亮,還怕沒有出路。」

  正自說著,忽然有人叫道:「田小姐掉到河溝裡去了。」

  兩人都為之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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